苏玉

1.

承天门的鼓声已然响了四百下,杜运来抬眼瞧了瞧铺子外面,薄暮的余晖尚且红亮,正斜斜的透过西墙的雕花窗棂照射进来。

再待片刻便是宵禁时辰,这凤尾巷的各家铺子便要全部打烊了。

杜运来两手背后,颇为烦躁的在堂内来回踱步,离着他不远处,账房先生正端坐在案前,一遍遍的拨拉着算珠子。

“杜掌柜,这账上少的二十两银子,是少爷今儿个中午抢走的。”

账房先生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襟:

“掌柜的请看,今儿个晌午少爷就站在此处,抢走了二十银两,他跑的急了些,连老朽的衣襟都给扯坏了。”

杜运来望着账房先生那青色对襟外衣上无端耷拉下来的一片布条,不由得怒火中烧:

“想我杜运来一生坦荡做人,广积善德,缘何生出如此不成体统的后人,杜家这家业,莫要毁在稚子手里?”

杜家自祖上三代起便在这凤尾巷操持这间琉璃坊,因得杜家宅心仁厚又手艺了得,渐渐也在这京城之地崭露头角。

到了杜运来这一代,机缘巧合,京城侯府千金做寿,杜运来花了一月有余,赶制出一件硫磺乌金云绣长衫作为贺礼奉上,未曾想却备受千金青睐,直言往后她的一应用具都由杜运来缝制,琉璃坊一时名声大燥风头无两。

杜家人丁稀少,三代单传,杜运来早年成婚,至而立之年方得一子,唤作颜安,那颜安幼时深得杜运来欢心,每每铺子不需打理时便最爱留在家里逗弄。

谁想年岁渐长,杜颜安却改了性子,越发的乖张起来。更让杜运来寒心的是,杜颜安混迹市井,竟也学会了行鸡鸣狗盗之事。

杜运来已届不惑之年,膝下只这一子,本盘算着将这家业交于杜颜安,可眼下他观杜颜安,顽劣至极,无半点悔改之意,不由心痛这祖宗基业恐无后人可继。

当承天门六百下鼓声响毕,杜运来便携了一块上好的云绸布,交于账房先生手里,“吾儿行为乖张,冒犯了先生,这身布料先生可先收了,等明儿个找店里伙计帮先生做身新的。”

未及账房先生推脱,杜运来便大步出了铺子,直直朝着家中走去。

杜宅位于凤尾巷的西南郊,大抵是前几日刚下过雨,地面有些许湿滑,加之杜运来有心事,走得比往常慢了些。

快到院门口,方瞧见离宅子不远处有一算命先生,着一黑色平素绡长袍,姿仪魁伟,须长四尺,正端坐于案前,一手握竹简,一手捋髯须,仿若无人,自得入神。

杜运来只一眼便觉得那先生品貌非凡,便三两步近前,恭敬说道:

“老先生,已是宵禁时辰,不时将有官兵巡逻,烦请打烊回去吧,以免横生事端。”

那算命先生听闻,并不抬眼,只将手里的竹简放了,口里边念叨:

“燕子含泥春正长,经营费力全无功,一朝春去风雨至,毁尽燕巢又成泥。”

杜运来听得此话,心里不免一惊,“敢问先生,可是指我家不日将有祸事?”

那算命先生一边将案侧的旗帜收拢,一边意味深长的对杜运来说:

“祖宗之基好守,子孙之基难成。掌柜有令子顽劣无能,急需化解。”


2.

杜运来尚未进得庭院,便听得杜颜安逗弄鹦鹉的声音,他越过影壁,沿着宛转的青石小径直直向前,进得长廊,便看到杜颜安正趴在院子里的楠木大理石花几上,手执一尾草,胡乱的朝笼里的鸟儿戳来戳去,那鸟儿惊得扑棱着翅膀,将喂食的巢儿都打翻了,颜安便笑得前仰后合。

杜氏正坐在不远处的湖心小亭,双手捧了鸳鸯绣布细细端详,一边看一边夸赞道:“阿沁这手艺是越发的好了,这卧颈鸳鸯猛一瞧和真的一般,要重重赏你才好。”

立在身侧穿藕荷色对襟金丝白纹绣裙的丫鬟便欢喜的上前作揖:“夫人喜欢就是奴婢最大的恩赏了。”

杜氏端详了半晌,似想起什么般,轻叹口气,便将帕子放下,“可惜我那安儿,从小顽劣,街坊四邻得罪个遍,现下竟是连媒人都不肯上门了。”

话音未落便见杜运来正阴沉着脸走过来,杜氏赶忙起身,由丫鬟搀着迎上去:

“老爷这般模样,可是在为安儿的婚事发愁?”

杜运来轻撩衣袍,在海棠紫檀石凳上坐定,便有伶俐的小丫头沏了茶水端来,他抿一口,又将盖子盖定,方开口道:

“怨不得街坊四邻,鸡鸣狗盗之徒,人人厌人。若非你我平日里积德行善攒了这多年口碑,众人心念之,恐怕安儿连衙门的牢房都进出好几回了。如此劣徒,哪家父母又肯将女儿嫁与我家?”

杜氏也随着在另一侧坐下,将檀桌上一盘新鲜的浆果朝着杜运来推了推。

“终归是我们的孩子,不能就这样让他混迹下去,总是要想个法子的呀。”

杜运来心念一动,便从里衣摸出一个锦囊,正是白天那算命先生所赠。

他记得那算命先生将此物送与他时的告诫:“如若有意,方可打开此物。”

杜运来便将算命先生之事说于杜氏听,便见杜氏脸上浮过阴晴不定的神情,她沉吟半晌,方开口道:“夫君觉得此事可行?莫不要让有心之人骗了。”

未及杜运来开口,那杜氏又急急说道:“罢了罢了,横竖我们家安儿也是没人要的,倒不如就按照那道士的法子来试一试。或许成了亲,安儿真能收敛许多。”

杜运来便将那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张宣纸,上面只几个字:

“苏玉,年方二八,东坡里李家。”

3.

东坡里位于同关城外二十余里,东西和北面三面被高耸的青山环绕,只在南面留出一方空阔平坦之地,云游之士凡来此者,无不惊叹造物者之神奇。

杜运来和夫人一身素衣打扮,正立在通往村口的路上。

孟夏时节,最是人间好景致。三面环山的山峪里,山势象条环卧巨龙,林木繁茂,谷深石奇,溪水清澈,风景秀丽,有蜿蜒流水从脚下淌过。

杜运来偕夫人,踩着碎石慢慢前行,他一边走一边不时的抬头观望,饶是走南闯北这许多年,心里也不免醉心于这世外景致,发出连连惊叹之声。

行至苍色的山岩脚下,方见一院落,茅草搭建,外面围着细密的栅栏,院子南侧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一个遮满浮萍的水井,有一豆蔻少女伏在井沿,双手摇辘,粗粗的麻绳便一圈一圈地缠绕上来,最下端悬挂着装满水的木色水桶。

杜运来待那少女将水桶放定,方才抬手拍门,少女听得声音,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便笑盈盈的来到门边,却不开门,“两位老人家如若借宿亦或讨茶喝,烦请移步西邻,今日小女家中有事,恕无法款待。”

那少女声音脆生生,听得比这林中的黄鹂还要婉转几分,杜运来透过木栅的缝隙瞧去,那少女着一身月牙白素樱糯群裙,仪态端庄,发间斜斜的别了一支镂花碧荷钗,眉眼带笑,虽不施粉黛,却越发显得清丽可人。

杜运来待夫人看得仔细了,方隔着木栅朗声说道:“如此,叨扰姑娘了,告辞”,便携了夫人往回返。

那少女踮脚远眺,眼见着杜运来两人身影再也不见,方才一手提了裙摆,欢喜着进到屋里。

“义父,他们走了。”

茅屋正中,立有一荷叶葵花蕉叶书案,一髯须老者,正伏案疾书,听得少女唤他,手中却丝毫没有停顿,饱满的墨汁在黄麻纸上恣意挥洒,等得少女向前,便见一苍劲有力的“义”字跃然纸上。

“义父,平日里玉儿受您教诲,无不是知恩图报乐善好施这等端行,为何今日,偏偏闭门与那两位老人家?”

被唤作义父之人便笑道:“义父且问你,你观那两位老人家,可有所发现?”

玉儿摆弄着身前的裙带,思量一番,开口道:“玉儿观那两位老人家虽素衣打扮,却不似寻常人家出身。那老者声音洪亮,待人诚恳有礼,当是世代家风如此。那妇人虽未言语,可是玉儿观她眼神犀利有光,面容未曾有半点劳作之痕,必是富家长成。”

玉儿稍作停顿,便见义父正手捋髯须,一边听一边含笑点头,她便继续道:

“这般不同寻常之人,缘何现身这等乡野之地,又作这等打扮?”

义父灿然一笑,“玉儿着实聪慧,看人及准,想来义父外出这半载,偷看了不少相学名典吧。”

他从书案前起身,缓步挪到堂门前,风将他宽大的衣袍吹起,苏玉见义父脸上略有沉思之色。

“他们二人此次前来,便是寻玉儿你的,义父已将玉儿许配给杜家。”

义父便将这前因后果细细说与苏玉听,末了问道:“玉儿可愿意?”

玉儿不假思索便说:“既是义父的恩人,玉儿当然愿意。当年如若不是义父救了玉儿,恐怕玉儿早就死在那场瘟疫里了,现下既然杜家有恩于义父,那便是有恩于玉儿,玉儿愿意替义父去还了这恩情。”

4.

杜运来自东坡里回来,便差了媒人前去提亲,那媒人和一干家丁抬着厚重的彩礼一路颠簸,到晌午十分方才回来,却是将彩礼原封不动的又抬了回来。

那媒人拿帕子抹了额头的汗,又将丫鬟递上来的茶水尽数饮下,方恢复了神态:“杜老爷,想我做媒这许多年,还是头一遭遇到不要彩礼的主家。”

媒人说完便从水袖里摸出一张信笺,双手交于杜运来,“此处还有一封信,还须老爷亲启。”

杜运来将那信笺展开,黄麻纸上密密的书了几行草字,如行云流水,又苍劲有力。

“十月十九日,戌午,良辰吉日,易婚配。”

杜运来认得眼下字迹和前几日那院门口的道士一般无二,心里便通透明了,吩咐了下人,一应全照着那信笺上的布置。

到了成亲这一日,苏玉换上了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吉服中心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苏玉在镜中端详半日,又从匣子里选了一朵绒花,配在发髻的右侧,更觉光彩耀目。

苏玉拜别了义父,由喜娘搀扶着上了轿子,她听得外面有锣鼓声,有脚步声,慢慢的又有了各色人等的嘈杂声,伴着小商小贩的吆喝,苏玉觉得外面一定很热闹。

繁冗漫长的仪式之后,苏玉终于见到了颜安,他身穿一袭降红色的黑边金绣锦袍,上面绣着雅致竹叶的镂空花纹,镶边腰系金丝滚边玉带。正拿了一根镶金如意,那如意的一端,悬着刚刚挑下来的红盖头。

苏玉记着临行前义父对她的叮嘱:“杜氏三代单传,人丁不旺,然祖宗庇佑,家业尚可。况杜家宅心仁厚,广积善缘,那杜颜安乃混世魔王,极不受管束,玉儿嫁过去,可不拘泥于世俗礼仪,定要规劝他回归正途为好。”

苏玉尚未想好如何开口,便见那颜安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色,“这整个同关城里的正经姑娘无一人肯嫁于我,我瞧着你一无疾患二不丑陋,实在好奇我爹费了多少银子才成了这门亲事。”

苏玉心想,果真是个口无遮拦的,义父既说不必拘于礼节,那便不惯着他。

苏玉现下便有了主意,她将头上的玉钗金簪一应取下,顿觉轻快了许多,三两步从木塌下来,到案前给自己倒了半盏茶水。

“如若你定要寻个由头的话,那我便如实相告,我义父是全天下最讲义气之人,他老人家旧时曾得杜家老爷一碗粥的恩惠,今日你我这般,便是我替义父还你们杜家一个恩罢了。”

苏玉将茶水饮尽,又盯着杜颜安到:“那么换作我问你了,你一无疾患二不丑陋,家底又这般殷实,放着大好前程不走,偏偏要作出那般人人唾弃之勾当,又是为何?”

杜颜安兀地遭了这般呛白,脸色便由红变白,又阴沉下来,话语间也带了怒气:“你义父既这般有情有义,却不曾教导你何为夫纲吗?”

说罢便抬手欲给苏玉一个巴掌。

苏玉只觉耳边生风,眼见着巴掌急急地照着自己飞来,她一个躲闪,顺手便捡起地上的如意,只一招,便将杜颜安结结实实的打倒在地。

苏玉至四岁那年被义父所救,便一直居于东坡里,东坡里虽小,却是广聚能人异士,义父时常外出游历,便将苏玉托玉左邻右舍照看,苏玉少不得偷学了许多的技艺。

苏玉七岁那一年,有一玄衣青年来寻义父,那青年身高魁伟,剑眉星目,身上背一熟铜棍,每每和义父议事完毕,便执了那棍在院中操练,苏玉观那青年身手矫健招招带风,心里便存了敬意,待青年操练完,苏玉便央求教她几招。

那青年起初并不肯的,直言到女孩子家家何至于学男儿们打打杀杀,奈何经不住苏玉的轮番央求,最后便也默允了,捡了棍棒功夫中最简单的一招传授与苏玉,苏玉便欢喜的每日早晚操练,几年下来,竟也精进不少。

所以这个洞房花烛夜,值夜的家丁们人都听到了从喜房里传来的杜颜安的哀嚎,大家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上前,杜家老爷前日里早已下了命令,只叫他们装聋作哑。

5.

苏玉天性散漫,又八面玲珑,丝毫没有主人架势,几日下来便将这园子里的丫头小子收拢到麾下。

苏玉义父早年时候外出游历,从各处收罗了许多的稀罕玩意儿,苏玉都当珍宝一般收藏,眼下她见着下人们无聊,便将这些宝贝挨个分了下去,这些人摆弄半天毫无头绪,纷纷围在苏玉的身边,讨教玩法。

苏玉便嘻嘻一笑,“我可教不得你们,你们空闲了自己思量去吧。”

众人便嬉笑着散去。

杜颜安从偏堂出来,也伸手给苏玉要。他自打成亲开始,爹娘便更加约束了管教,几乎到了禁足的地步,他实在是憋闷。

苏玉便从匣子里又取了一件,丢于杜颜安。

杜颜安观那器物,棋盘纵横四十又五,棋子十枚,位列一二四,棋盘边缘留一方形出口。

杜颜安轻笑一声,胡乱披一件外衣,也不束发,便坐到案前,来回的拨弄。

半盏茶的功夫,苏玉在案前等得几欲昏昏欲睡,听得有悉索声,她抬眼发现,杜颜安手里擎着枚棋子,示威似的向苏玉炫耀。

苏玉心想,果然聪慧,面子上却是毫无波澜,又从匣子里拿了一件器物,“这个唤作难人木,你来试试?”

到傍晚时分的时候,苏玉的贴心丫头蓉儿便欢喜的跑来,给苏玉作揖道:“少夫人少夫人,奴婢刚刚从凉亭路过,听得老爷夸赞少夫人呢。”

苏玉便问道“因何?”

那蓉儿欢喜的上前道:“老爷说,最近个把月,少爷几乎一整天都没出门,这可是这许多年来头一遭呢,老爷欢喜的很,直夸少夫人贤惠。”

苏玉不禁哑然失笑,她将手放在唇边,冲着蓉儿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用手指了指内堂正伏在案前的杜颜安,正盯着案上的一串器物,眉头紧锁,堪堪动也不动。

三日后,杜颜安方将那器物研究明白,交于苏玉看,杜颜安一手提了难人木,一边赞叹道:“这个东西好,你那可还有更有趣的?”

6.

大业三年,杜颜安任同关城县丞一职。

杜运来为人正直,向来厌恶卖官鬻爵之风,然杜颜安心思总不在家业,每每强硬的教授他,他便喊枯燥。有了之前的教训,杜运来再不敢强求,便顺了他的意思,花了五百两大银买了县丞一职。

苏玉眼见着杜颜安官服加身,每日行走于县衙和市井,颇有官家之风,苏玉便欢喜的铺了宣纸,一边催着让一旁的蓉儿快磨墨,“蓉儿,快,我要将这天大的喜事说与义父听。”

翌日苏玉便收到了义父的回信,只四字:

“福祸相依”

杜颜安做县丞的第三年,同关城民间流传着一则消息,县丞沉迷烟柳之地,不日将为这里的花魁赎身。

苏玉听着刚从外面回来的蓉儿将这些市井消息一一学来,面上平静如水,心里却狂暴的掀起了波澜。

苏玉用了两个时辰,终于在杜颜安归来之前,将心情平复了。

她用及其寻常的口气,问到正逗弄鹦鹉的杜颜安:

“你有些日子未曾向我讨要稀罕玩意儿,莫不是在外面又寻了更有趣的?”

  杜颜安听得苏玉话里的意思,倒也不隐瞒:“你真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什么都瞒不过你。”

苏玉心里不禁冷哼一声,“眼下已是闹得满城风雨,你莫非当我是瞎子聋子了?”

杜颜安见苏玉有了愠色,便也将脸上的笑容收回,他踱步到案前,自顾自的斟了酒。

白桃佩,醉烟楼头牌,善歌舞,精琴棋书画,人言会变幻之术,杜颜安那日便是亲眼见到她将台下的一个客人凭空变没了,引得台下一众人等连连尖叫。

苏玉小心的藏了心底的酸楚,对杜颜安说道:“这等江湖小把戏,只可远观,何至于要为她赎身娶进家门?”

杜颜安道:“她的好你不会知晓,除却这变幻之术,她整个人都是有趣的,我和她在一处,没有约束,没有管教,只管活成我自己的样子。”

苏玉心下一片凄凉,她想要再找些话来说,终究再也说不出口。

那杜颜安接着道:“我本性顽劣,不堪重任,我不想遂我爹的心愿接了那铺子,就单单这县衙的职务,于我来说都是负担。自私也罢,朽木也好,你们都莫要在我这里下功夫了吧。”

苏玉见他面色沉重,不似在赌气,便知他此番必定是破釜沉舟。

她凄然一笑,这三五年的耳提面命,终是难换浪子回头。

她向他讨要了休书,只一个包袱,便出了杜宅。

拾阶而上,一青色长袍的老者,正驻足等待。

“义父,我终究失败了。”

“玉儿受委屈了,自古憾江山易,憾人心难,是义父轻言了。”

8.

大业九年,东坡里。

苏玉正倚在廊上缝制一件皮袄,木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窜了进来,边往苏玉这边跑,边欢快的喊道:“娘亲,娘亲,逮到兔子啦。”

苏玉将针线收了,那身影便已到眼前,稚嫩的小脸带着藏不住的笑,两手将一只灰色的兔子举到苏玉面前。

“娘亲,看,是骞儿下套抓住的。”

苏玉将那兔子从骞儿手里接过,又拿了帕子帮他擦拭了额头的汗珠,方才点着他的鼻尖道:“骞儿最有能耐了。”

炊烟袅袅,蝉鸣阵阵,苏玉看着小骞儿端坐在灶台前,撅着鼻子一下一下的闻锅里飘出来的香气,不禁哑然失笑。

忽的骞儿拔腿便往外跑去,待苏玉反应过来,便见栅栏外,义父牵了骞儿正朝这边走来。

苏玉便欢喜的迎上去,拖着义父的衣袖唤到:“义父这次云游可是遇到有趣的事情了?堪堪花费了一年的光阴。”

义父粲然一笑:“不过是几个老旧友聚聚罢了。”

饭毕,苏玉正哄了骞儿睡觉,义父来唤苏玉。

义父说:“杜颜安死了。”

苏玉便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眼泪簌簌而下,其实明明是没有感情的,这心痛和眼泪该是怜悯吧?

杜颜安自苏玉离开以后,便再无约束,因着身居官职,往昔的一干旧友又联络起来,行事越发乖张,衙门看他不惯,便寻了由头将他革职,他便更加自弃,终身染花柳,不出半载便一命呜呼了。

“玉儿,杜家老爷年事已高,经不起此打击已卧床数月,命不久矣,你该回去看看了。”

翌日,苏玉携了骞儿,出了东坡里,急急的奔向杜家。

还未到门口,便见杜家夫人在丫头的搀扶下,正焦急的立在门前,左顾右盼。

苏玉便蹲下对着骞儿耳语几句,骞儿疑惑的看着苏玉,苏玉灿然一笑,对着骞儿点了点头,骞儿便蹦蹦跳跳的朝杜夫人跑去。

苏玉眼见着杜夫人颤巍巍的蹲下身,一遍一遍的摩挲着骞儿的面庞,沟壑横生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她听见杜夫人热切而又急躁的声音:“快,快,快,带他去见见老爷。”

杜运来正躺在榻上,面色灰黄,双颊凹陷,已是奄奄一息之相。

苏玉签着骞儿近前,骞儿怯生生唤一声:“太公”,杜运来艰难的睁开了眼睛,他浑浊的双眼只环视了一下便将目光锁在了骞儿的身上。

那孩子,分明就是幼时的安儿。

杜运来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了几滴泪水,他艰难的抬起枯槁的手,颤巍巍的伸向床前的骞儿。 

夕阳的余晖尚且红亮,正斜斜的透过雕花窗棂照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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