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子乡愁
和晓
那一年我在乡下支教,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我的居住地安排在镇上,上课的学校是在一个小村庄里。好的是,那里的村庄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从镇上往村子里走,迂回的村路上有稻田、桑田、蕉园、菜地……或早或晚你会遇到壮实的农妇挑着担子往田里去,身后偶尔会跟着自家欢快蹦跃着的狗娃儿。一路上的菜地是最值得投注与目光的风景。那是在即将拐进学校大门的左手边,一块平缓坡面的向阳地,大半个篮球场般大小,靠着小溪流边顺势而为分割成大大小小各个小园子。乍见时便觉得眼前一亮,满满当当的各种蔬菜,尽是绿意,路过的风都能携带着一股平静的欣喜感。在挺长一段时间内,我每天都要在这路上走好几个来回,也见证着那一片菜地不停变幻着的旖旎风光:绿油油的菠菜、精神抖擞的韭菜,还有油麦菜、马铃薯、蕹菜、红薯叶、葱、蒜……深绿浅绿墨绿,层层交错;星星点点的白花黄花,摇曳生姿……每一垄地都把生长力发挥到极致——种了小白菜,小白菜就幸福地伸展着叶片;种了豌豆,豌豆就乖乖地吐芽长苗爬蔓开花;种上萝卜,那萝卜也就狠命地去长个儿……似乎每一寸土地都很安分,每一株菜苗都能心无旁骛地成长。淋菜的大都是中老年妇女,她们像结伴而来似的,每天总是早早就出现在菜地里,或平整地块,或播种,或间苗浇水等等。她们时常埋着头默默地劳作,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菜地里的绿叶黄花衬着她们灰白的头发,一群群白色黄色的蝴蝶追着风飞舞在四周。有一个清晨,菜地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媳妇儿,她朴实的穿着,背上背着孩子,用的是传统的那种背带,娃儿估计还很小,被裹在崭新的包被里面。那媳妇儿微侧着身,右手拿着水瓢,屈腿顺势弯着腰,从桶里舀出水,依次地给每一株菜苗儿浇上一瓢水。那是卷叶生菜,看得出刚移栽过来不久,每一个小土窝就长出一个小团团,规规矩矩的,像朵绿色的小绣球。她动作利索娴熟,一扬一洒,速度轻快,滋滋滋滋的声音轻轻地和着晨风。阳光透亮,空气中有凛凛的清冷,我看不全她的样貌,只见她打着一个简单的发髻,侧面迎着朝晖,专注的神情随着流水灌注在脚底下的每一个小土窝里的小菜苗上......
于我而言,“菜园”实在是个美好的名词。一提起它,脑海里即刻氤氲着水汽,眼前会出现一幅幅翠生生的水墨画——“一畦春韭绿”、“开轩面场圃”、“麦花雪白菜花稀”,甚至自己要变成了那只翩翩飞入菜花里的黄蝶,心头的愉悦哔啵哔啵便蔓延开来。从这一点来看,我一直把自己判定为是一个有土地情怀的人。后来读到王安忆笔下的路遥,说他看到黄土崖上开出一枝粉红色的桃花来便热泪盈眶,回头掂量自己,认定自己的那点小情怀还是得不停地要修炼的,于是也就只悄悄地在静默中去伸展自己的触须了。
我羡慕拥有菜园子的人。时常也企盼着自己要是也能拥有一个菜园子那该多!
在支教的那个校园里,我心底里的这份“土地的情怀”总算有了显形的机会。
说来,那可也是块名副其实的菜地了。是在同事们的大力协助下才开辟出来的。那间学校,进大门来是球场,球场过来是教学楼,教学楼后面紧挨着的是果园。穿过果园,下一个小坡,我的菜地就在那儿了。仅有两张席子并排般大小,分成两垄。最先种上去的是白菜和豌豆。撒白菜种的时候心情倒是欢快,发了芽之后也觉得甚是好看,密密匝匝的,先是一片浅浅绿,过了几日变成幽幽绿,再接着就它们嫌地块儿太小,挤着挤着就停滞不前不长腰身了。没有地方移栽,只好听了有经验的老师的话,得拔掉大部分;豌豆发芽时更是可爱,一点一点使劲儿供身而出,一颗又一颗,一颗又一颗,每一颗憋着劲儿生长的芽儿都能带出我内心的感动来——豆犹如此,人何以堪呵!每日晨读前或放晚学后,我们几位老师总会不约而同地聚集菜地,淋水拔草,或者就蹲在那里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感受一下生长的力量,感受自己的劳动所值。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发现自己亲手培育出了陶渊明笔下的“草盛豆苗稀”的诗意景观,这一度曾让我哑然,但是,我依然很快乐,依然每天都能盎然地努力劳作着。后来,菜地陆续又种上了茼蒿、香菜、芥菜等等。芥菜挺难侍候,本来长得有模有样的,但总没来由地整棵蔫掉,还总是招一堆叫不上名字小小虫。种植收获最大的是莴笋,它陪伴着我们的时间最长。到现在我心底里依然保留着对它的赞誉:它不矫情不狂妄不招虫,长得清清秀秀安安静静的,笔直的主茎,狭长透绿的叶,淡定向上伸展,宁静中的缄默,自长成一种气质一种风骨。如果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假设可以选择长出一棵菜的形象来,我觉得可以选择莴笋。感慨:人和人的遇见、人和物的遇见是有机缘的。你埋首专注不断地去追求,不断地踮起脚尖往前看,你就会有机会遇见你所心仪的东西,它会赐予你一种你意想不到的力量,就如我遇见了莴笋的外在与内在,又如多年前年轻的我遇见路遥的文字那样。
有时候我也会带学生到菜地里去。农村的孩子,淳朴又可爱。男孩子们离开了教室总是很皮,探头探脑的,在老师我面前呵呵笑两声亮相了一眼后便呼啸着远去;女孩子什么都会做,有时会帮我摘菜、浇水,更多的时候是伏下身去寻找三叶草的根,还说希望能找到传说中的四叶草。
一个名叫雪兰的孩子说,老师,我很喜欢跟你来菜地,就像跟着我妈妈去菜地一样。这话让我心酸了好久,这娃儿的妈妈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又有多少次机会带着孩子去自家菜地转转呢?这便又让我想起了我外婆家的菜园子来。
我小时候没上学之前的大多时间都在外婆家中度过。外婆家的村子靠着山,村前有棵枝繁叶茂的古榕,古榕下是往别村去的大路,大路靠外的一边是两方大大的池塘,外婆的菜园就靠在池塘不远的边上。那可是一个严肃的园子,它的边上垒着石块,还种上了一些荆棘植物当是篱笆,它有一个小门,几根竹片用竹篾联结而成,还有一个铁丝做成的门扣。别看简单,你要从门口才能进得菜园去,才能看到园中的风景。
印象中,外婆每一天都要去菜园的,要么在晨光中,要么在斜阳里。她从池塘里把水挑过菜地来,那时的她身材还很高大,像普通的村妇那样绑着头右侧一边的一小撮儿头发,总是穿着斜襟深色衣服。她微弯下腰,继而抬起头,扬起水瓢,那大半瓢的水在她手里被甩成一股发散的抛物线,它们错落有致地落在菜叶上,落在黑黑的泥土里,听到沙沙沙沙的声音。她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天忙完菜地后总是抱回一大捆时令蔬菜,每每一迈上台阶进门,便“嗖”的一声把青菜放在天井那里,然后开始高声地嚷嚷着.....那个年代的每个农人大抵都有这种能力,春来种什么夏去种什么,秋冬之交能种些什么,她们全都能顺手拈来。我外公当一个小学校的校长,外婆完全不认得字,但她养大了八个子女,接着又养我们孙辈,她的力气和热情都灌注在这一小块黑土菜地里,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从壮岁到暮年,直到把脊背压弯把头发染白……我只是偶尔黄昏时分能跟到菜地里去,在长得比我高的牛耳菜旁抓只蚂蚱来玩儿,或是蹲在菜园篱笆墙边,把随地而长的三叶草的叶和花儿连根拔起,等着暮色四起时外婆一手抱着一捆菜一手把我抱回家。有时她实在无暇顾我,只好把我锁在家里或是丢在村前大榕树的石凳边,但时常告诫我,说只要听话如果在菜地里见到合适的瓦片会给我拿回来做个漂亮的陀螺……
十八岁,我就开始在这个小县城教书了。岁月倏忽而过,一转眼就二十年,结婚成家,养大娃儿.....我再也没能回到外婆家那菜园子里去看看,只是每每过年过节收到她拖熟人带来一两个大冬瓜或是一瓶瓶晒好装好了的白豆黑豆。她老人家将近九十岁时罹患食道癌,发现不久就撒手而去了,在还能与人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念叨着:我什么病都没有,只是怎么吞都吞不下东西,要不,我还可以去菜地忙活的……
现在,我们依然生活在这个小城的空中楼阁中。城市在不断地扩张,农村的风景在不断地凋零,我们与一个菜园相遇的几率也越来越少,有时散步路过一些建筑工地上的临时菜地,总会驻足多看几眼,看那些鲜活的一颗颗小苗,一张张明朗的叶片,看那些躬身劳作于菜地中的朴实的身影。
家里厨房不大,朝南开着一扇窗,窗台左边养着一盆辣椒,是顶天椒;右边是两盆生姜,花盆着实简陋,但它们长势很好,茁壮的枝叶冲出防护栏,直指窗外。我常常把淘米水留下来,拾掇好厨台之后,就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汤勺分别给它们浇水。黄昏时分的风很轻,偶尔会有晚霞斜照,此时,我的内心总升腾起一种满足感,像是自己也拥有着一块菜地儿,或者是一个菜园子,于是,在心底里便又生出某种温暖的情愫来。我时常会想起路遥说过的一句话:即使没有收获的指望,也要心平气和地继续耕种。是的,要心平气和地,继续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