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天气阴沉,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是冬日枯黄而寂静的田野,和伫立在公路两边的紧紧挨挨的一栋栋贴着各式瓷砖的两三层簇新的小楼。偶尔有一间青砖黑瓦飞檐的老房子挤在新楼之中,仿佛被一群年轻人包围的老者,保持着尴尬的沉默。干燥的路面尘土飞扬,模糊了那穿着羽绒服的乡人们灰黑色面庞上的各种表情。一条被分为几股细流的河流携裹着泥沙流向灰色的天际。有几台采沙的机器立在河岸边。仿佛被孩童弃之不顾的旧玩具。一条花白相间的小狗在大树底下的垃圾堆里扒拉着。看见人来,便猛力地摇动尾巴,等人目不斜视地过去了,又继续低头在一堆爆竹纸渣里扒拉着。我打开车窗,呼吸着从旷野里吹来的深冬的风,眼前掠过一片废弃的工地,荒草丛生,有一个穿着棒球服的男子蹲在路边一堆大约谁家倒出来的烂橘子面前捡着橘子剥开吃着,仿佛注意到了我的关注,他转头,紧盯着我,眼神犀利而诡谲,仿佛一只常年蹲守在下水道的老鼠,用幽深的眼神注视着洞口外的阳光。我霎时别过头,看那路边小店的红底黄字的各种招牌。暮色渐起,乡村的一切慢慢地抽象成了一个个灰色的轮廓,只剩一盏盏路灯蜿蜒曲折地伸向远方。我恍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干活,夕阳沉没,暮色四起时,母亲挑着担子走在前头,父亲扛着一截晒干的树干缀在后头,我们背着一把小镰铲走在中间,手上拿着从路边拽来的野花或者狗尾巴草,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儿,与山谷中鸟儿的啼唱相应和。碧绿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已经成了或深或浅的影子,地上也有几条或长或短的影子跳动着,弟弟已经耷拉着脑袋快昏昏欲睡了,母亲赶紧牵着他,加紧步子奔向那泛着点点灯火的家门。虽然身体疲劳,肚子也早已开始了轰鸣,然而我的内心却奇异地平静,甚至愉悦。在成年以后这一副场景仍然经常闯入我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以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自己无数次地跨上回家的列车,穿越起伏的丘陵和田野,穿过无数的高楼,从那破旧的大巴里颤颤巍巍地伸出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痹的双腿踩在坚实的黄土路上,闻着从山野里吹来的带着湿润的泥土的芬芳的空气的时候,我因为长途颠簸呕吐而绞痛的胃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我蹲下身,看斜阳默默地沉落群山之后,有袅袅的炊烟升起,芭蕉树后的围墙里传来几声狗吠,一群鸭子呱呱呱地摇摆着横穿马路而过,几个脸色黝黑,挽着裤脚的村人扛着锄头交谈着离去。我顿时明白,我为什么总是不能忘却那副场景,因为那就是对于回家的喜悦。此刻我坐在疾驰的列车上,窗外是城市迷离的夜色,我的内心却是一片茫然。我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将要去往另一个相对熟悉的地方。一个我工作,生活了好几年,甚至将要终身定居于此的地方,可是那里,根本不是我本来的故乡。
可是,我的故乡也在我一次次的回乡中渐渐变得模糊,清冷,陌生。所以,我该去哪儿呢?到站了,有人背着背包,拉着行李箱,牵着孩子迈着急切的步伐离去,风尘仆仆的却脸上露出释然和欣悦,那是回家的喜悦。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因为我知道,等待我的,现在只有自己暂居的出租房里一室的清冷和黑暗。我会在空空的冰箱里扒拉出一包泡面,就着室外的黑乎乎的黑色吃完这道味道寡淡的晚餐,然后倒在绵软潮湿的床单上,窗外是淅淅沥沥的下了整个冬天的雨,有阴冷潮湿的风顽强地透过隙缝吹进来,我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颤抖着睡去,梦里是三月早春的田野,有大片大片的紫云英恣意地盛放着,仿佛一张绵延到天际的绿网,我用小铲子在田里挖着用来喂猪的野菜,小畚箕已经装得半满,母亲站在马路上呼唤我,我便提起畚箕,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家奔去。紫云英粉紫色的小花和椭圆形的叶子上沾着晶莹的露珠,我穿着塑料凉鞋的脚踩在这一片柔嫩的花叶上,露珠四溅。那带着泥土和芳草气息的早春的风,带着甜味儿沁入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