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广福
妈妈,1934年生人,正值国家战乱年代。妈妈是满族,镶黄旗,出生在河北省遵化,御营房村。
这个小村子位于清东陵东侧,村南面依次排列着定营房和慧营房村,这些村子有很多清代守陵人的后代。
满族人有挺多习俗,比如,睡觉时不能头朝西,据说满族人去世了将头朝西安放;比如,满族人吃饭时不能将筷子插到饭碗中,因为满族人祭祀祖先时,会把筷子插进碗里,平时吃饭插筷子在饭碗里,是不吉利的;比如不能吃狗肉,满族人早年曾经过着游牧生活,家家户户都养狗,狗随同主人打猎、放牧,是主人的好朋友,狗是满族人伙伴。这些习俗,是妈妈小时候,就要求我们做到的,我一直都在遵守。
记忆中, 姥姥家院子是一套四合院。我查了查资料,那样子的院子,是守陵卫八旗副总管才能分到的。那个院子是院门朝东的套院,门前有一条小河流过,河上还有小石桥。院子占地一亩多,两道门。第一道门是一个砖木结构的大门楼,门前有上马石,推开一对雕花木门,见前方是一条四十米长,青砖和鹅卵石铺的甬道。甬道尽头青砖墙上镶着精美的砖雕,地上载有两棵高大的绿植。
穿过甬道,在甬道的中间的二道门进入里院,二道门也有门楼,二道门里边,是一个影壁墙,影壁墙是一面放满绿植的镂空砖墙。
过了影壁墙,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六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一个后跨院。长大后,游览承德避暑山庄时,在后花园,看见过这样的院子。听妈妈讲,这个院子原来是清朝一个官员的,土改后,分给了三户农民,后来,勤劳的大舅,用三个老院子换下了这处宅子。
嫁给爸爸前,有姥姥和大舅的照顾,妈妈过着乡下人还算温饱的生活。
爸爸是个手艺人,他是个老家称作瓦匠的手艺人,爸爸家的村子,在裕营房村东四公里的山脚下。
妈妈个子矮,爸爸知道妈妈体力弱,宁愿自己做双份工,也不让她下地干农活儿。那时候,农村还有组织批斗出身成分高的家庭的做法,爸爸家出身成分高,遇上村里和公社开批斗大会,爸爸找工作组,请求自己一个人上台挨批斗,多次找后,工作组答应了他的请求,条件是给爸爸增加被批的次数。
在乡下,妈妈的生活圈子很小,一般是围着自家小院儿转,她性格内向,不擅长和外人交流。
妈妈还未嫁给父亲时,爷爷就去世了。妈妈伺候了奶奶很多年,奶奶去世后,爷爷弟弟的老伴,我叫二奶的一位老太太一直和我家生活在一起,妈妈又伺候二奶很多年。
爸爸、妈妈哺育了我们兄妹五人,漫长的生活岁月里,吃了很多苦。为了填饱一家七口人的肚子,爸、妈披星戴月,一年里,几乎从没有闲着的时候。有时候,妈妈压力大了,觉得委屈了,觉得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就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一会儿,哭完后,抹抹眼泪,继续干那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活儿。
生活的重压,让爸爸的脾气变得有点火爆了。一天中午,爸爸干农活儿回家后,妈妈蒸的黑面馒头没有发起来,又苦又涩。爸爸生气了,一把把那个硬馒头摔在地上。妈妈当时就气哭了,那天,爸爸没有吃午饭,下午,继续到生产队出工了。晚上,妈妈做了爸爸最爱吃的面条。日子过得紧吧,有时候,妈妈过得实在太憋屈了,就回娘家呆两天。那时候,姥姥和姥爷已经去世了,在姥姥家生活的大舅和大舅好好安抚妈妈,两天后,爸爸就会套牛车,到舅舅家接妈妈回家,妈妈也就把憋屈事儿忘了。
妈妈的精明持家,体现在养猪育崽上。在农村,家家都有猪圈,我家有两个,东圈和西圈。东圈是用来母猪下崽的,西圈是用来给猪崽催肥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母亲用卖猪崽,挣了很多钱,贴补了家用和我们上学。记得妈妈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给猪做猪食,喂猪。遇到母猪生崽,她常常白天、黑夜不分,守在猪窝旁边。记得最寒冷的冬夜,妈妈围了一床被子,看着母猪生崽,寒风凛冽,微弱的马提灯下,妈妈的头发被风吹的一绺一绺的。怕天冷冻坏了小猪崽,就用塑料布围上猪窝,还在里边放上了火盆。
至今我能分辨出很多野菜,是因为小时候,为母猪和猪崽采了很多年野菜,也是支持了妈妈的养猪大事。
记忆中,最让妈妈惊悚的一件事儿,是在爸爸四十多岁的一次生病。那一年,我还在上小学,爸爸脖子上突然长了一个疙瘩,到医院检查,大夫说是恶性肿瘤,也就是癌。那时候,农村医疗手段落后,癌症就是绝症。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家都要塌了,妈妈吓傻了。在外地工作的至亲们,也从千里之外赶回来探望、陪伴爸爸。爸爸想放弃治疗了,妈妈坚决不同意,每天,她像疯子一样,到处寻医问药,只想着把爸爸从死神那里夺回来…
后来,将父亲从病魔中夺出来的是镇上一位刘姓大夫。四十多岁的刘大夫,是一位既有学历,又有能力的医生。他原来在城市大医院工作,被划为右派后,下放到乡下。他判断父亲的肿瘤不是恶性的,他对妈妈说“咱这里医疗条件差,看不了这病,你们找有条件的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吧”。我有个大爷在部队任职,他帮助联系了一家部队医院。记得那一天,妈妈和亲戚用牛车拉着爸爸到距离家五十多里路的部队医院复查,那天过得好漫长啊,我抖索在小屋里,拼命地自言自语:爸爸能治好吗?爸爸能治好吗?
妈妈和爸爸一夜未回,也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我们是怎么度过的。几天后,村头出现了那辆驼着爸、妈的牛车,车上的妈妈满脸喜悦,裹在被子里的爸爸,脖子缠满了绷带,脸色蜡黄。原来,部队医院检查那个瘤子是良性的,手术后,摘除了。一家人,顿时觉得云开雾散了。
经历了这次风波,我发现妈妈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头发也花白了许多。
我们五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先后成家立业了,妈妈的腰也更驼了,牙齿渐渐地全没了。
我在外地工作, 每次回老家,返程时,妈妈都要给我带上家里的蔬菜和粮食。她常说,城里的饭菜再好吃,也没有家里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香。
在城市的夜晚,每当看到皎洁的月光,就常常想起妈妈在村里碾道旁,一个人轧碾子,碾粮食的情景。小时候,妈妈有时在早上,有时在晚上,在碾道旁,她为全家碾出玉米,小米……,我从家里带回的煮出味道香香的米粥是母亲用瘦弱的身体,一粒一粒碾出来的,我期望,我的生活永远都有这米粒香陪伴…
母亲去世那天,是在2012年清明节后。从发病到离世只有几个小时。她还没有来得及吩咐什么,就永远地离开了爱她的儿女,离开了她深爱的生活。
妈妈…
在那个世界不要太累了
妈妈…
儿女们祝愿:在那个世界,一切安好!
爱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