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末。
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夜已深沉,天上下着细雨,海边怀沙镇上依稀可以听到远处海涛的声音,街上几无行人,但主街“聚乐堂”赌馆二楼里却热闹异常,一片灯火通明。
“开啦!”荷官瞪着红红的眼睛,粗着脖子吆喝着,他伸手打开装骰子的罐子,众人趴在赌桌上,伸过头来看着,像一只只争食的鸭子。
“又是十四点!”有人说。听到这句话,天青睁大眼睛看了看罐子里的骰子,当他确认之后,懊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边上的管家孙文奎低声提醒天青:“老爷,您今晚已经输了100块大洋了,您该回去了!”
天青是胡家东院的东家,他是一个瘦瘦的青年,只有20岁出头,眼睛较小,白白净净的,长着一幅稚气未脱的模样,管家孙文奎留着山羊胡子,眼神里透着一股机灵;身边上还有一个跟班,叫做二虎,年龄比天青年纪略大,长得比较结实。
天青听到孙文奎这么说,答道:“都100块了?咱们前几把不是赢了吗?”
“是的,但是后来您不是一直输的吗?您定下的规矩,如果输到100块就要回家。”
天青意犹未尽,拿过边上记账的本子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头地坐了一小会儿,挠了挠头,然后起身对大家说说:“抱歉,各位,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都比较惊讶,对面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子说:“别介呀,天青少爷,不,天青老爷,咱们接着玩呀!走什么呀,不就输了一把吗?”众人起哄道:“是呀是呀,别走呀!”
天青皱了皱眉头,然后歉意地说:“不是,我真的回家了,不早了,再说我是输了钱走的,要是赢了钱再走,那才是不够意思呢!我走了,大家接着玩。”然后他回过头来对孙文奎说:“你去把账清一下。”
等孙文奎付钱之后,天青在账单上签了字,从衣架上拿起帽子,然后就离开了。身后的壮汉叫道:“天青老爷这是回去搂老婆啦!”众人哄笑。
外面依然下着小雨,天青坐上轿子,消失在夜幕中。
天青回到屋里,房间已经熄灯了,他点着一支小小的蜡烛,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把蜡烛放在床头的烛台上。烛光正好照在床上,这床一面靠墙,天青看到妻子淑芬躺在床上,侧身面向墙壁,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于是他轻手轻脚爬到床上,躺到妻子身边,仔细听了一下妻子的呼吸声,然后轻声说道:“我知道你还醒着呢,听呼吸声都听出来啦。”
淑芬不理睬他,天青见她不吭声,说道:“为啥不说话呀?”淑芬还是不理睬他,于是天青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好了呀,别生气了。”淑芬依旧不吭,天青稍微加大力气摇了摇:“不生气了好嘛?大宝贝,下次我一定早点回来。”
淑芬回过头来,大声对天青说:“你还知道回来?咱们家迟早会让你赌光了。”
天青讪笑着说:“小赌怡情,不会的。”
淑芬冷笑一下:“所有的赌徒都是这么想的,小赌怡情,到后面越赌越厉害,最后倾家荡产!”
天青有点谄媚地说:“我给自己定下了100元的上限,我计算了一下,如果这样,可能到100年才能赌光咱家的家产呢。”
“无耻!你真是没心没肺,你知道吗?今天三叔又去找族长了。”
天青漫不经心地问:“找族长干啥?”
“你说找他干啥?说不定会让你光着屁股走出这个家门!”
天青两眼放光:“光着屁股好呀,凉快,我最喜欢干这个。”说罢,他抱着淑芬说道:“你看到我给你画的像了没有?像美人画似的,我特意没有把眼睛画上,我怕画得太真了,美人从画中走出来——”
淑芬忽然从被窝里坐出来,厉声道:“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叔叔要褫夺你的身份,让你失去你爹的继承权,你会被人从胡家宗族里扫地出门,你…你难道忘记了你的身份?”
天青稍微有点认真起来,他撇撇嘴,微微晃一下脑袋:“我知道我是爹的小妾生的儿子,本不应该继承父亲家业,但是哥哥夭折,母亲也去世后,我不是认老太太作生母了吗?”
“这有什么用?你叔叔可是根正苗红的嫡出,当年要不是你爹精明强干,他也不会继承最大那一份家业,你三叔当时就不满意。到了你这一代,你看你这个烂样子,人家不把你踹出家门来才怪!”
“他敢?”天青有点生气地说:“我是我爹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咱们胡家东院的事情,他胡家西院凭什么插一脚?我要是…”正在这时,他听到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天青于是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淑芬也屏住呼吸,听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进贼了吗?”天青起身,胡乱披了件衣服,边走边说:“我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这里待着别动。”
“天青——”淑芬伸出手来,想要说句什么,但是天青已经关门出去了。烛光暗淡,照在桌子上的一张美人图上,画上的美人还没画好眼睛,那是淑芬的画像。
雨还是没有停,天青左手打着灯笼,右手举着一把伞,顺着声音走去,到了一个小偏房,看到灯光还亮着,声音是从这里出来的,天青越走近,声音越清晰——那是有人挨打的声音和哀嚎声夹杂在一起,他走进小屋一看,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目光如炬,一脸怒容。老太太面前放着一个条凳,只见一个人趴在那条凳上,边上一个强壮的小厮拿着一块板子在打他的屁股,另外两个小厮立在老太太的两侧。那被打的人听到说话声,扭头看到天青来了,忙叫道:“老爷救我!”
天青认出了这个被打者叫顺子,负责胡家东院车辆、厨房等事物的管理,这时他正趴在条凳上动弹不得。老太太也看到天青进来了,但是并未说话,天青走到老太太跟前,不解地问:“母亲,这时怎么一回事?”
老太太气呼呼地说:“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个帐目,他从账房支钱的时候,是你签的字吗?”老太太指着边上的一个本子问道。
天青翻开账本看了一下:这是今年的账目,里面有几个是关于厨房和车辆的一些支出,上面有顺子和天青的签字。天青不解地问:“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这一年时间里,这个奴才每次去采购东西,价格都比市价高,这里面的差价他都吃了回扣了,你难道看不出他写的价格有问题吗?”
“这个…孩儿确实不太清楚。”
“混帐,你是怎么当家的?居然被一个下人骗成这样,要不是我核查这个帐簿,你还要被蒙到什么时候?”
“母亲,我原以为他的报价是没什么问题的,他已经在咱家很多年了,一向老实谨慎。”
“你一年去过几次市场,清查过几次账目?怎么连这个也不清楚?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是怎么教你的?‘凡事要明察兼听’,你做到了吗?我今天查了账目,咱们的米店、当铺、钱庄,这半年都有亏损,你知道这个情况吗?一天到晚松散懈怠,这个家迟早要让你搞垮的!”
天青低着头,不安地搓着手,慢慢说道:“孩儿固然当家不善,但是今年年成不好,兵荒马乱,土匪横行……”
老太太越听越生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天青急忙上前捶她的后背。天青对老太太说:“孩儿不孝,让母亲这么晚还为家事操心,我马上认真查账,他贪污的从他的月钱里扣掉。”
“就这样了事了?”老太太把手帕从嘴边移开,然后紧紧握在手里:“这个狗东西,这样太便宜他了!”
天青慢慢地、略微有些紧张地说:“那就别让他在咱家干了。”老太太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青,天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后他慢慢说:“母亲,咱就不要报官了。”
老太太低下头看了一下顺子,嘴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天青见状,忙过来扶住老太太的手臂,说道:“母亲,夜已经深了,咱回去吧,孩儿扶您回房休息。我今后一定好好查帐,再也不受他们的蒙骗。”老太太又恨恨看了一眼顺子,然后拄着拐杖离开,顺子把头别到一边去,然后痛苦地把头枕在臂弯上,天青回头对两个小厮说:“把这个狗东西扶回房中,给他上点药,等伤势好了,去账房把钱给他清了,让他走吧!”
胡家东院的老太爷在三年前去世了,留下诺大的家业,但是家中人丁稀少,只剩下老太太顾慈兰和他庶出的儿子胡天青。胡家东院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其宅子是一处很大的园子,这园子处在怀沙镇南部,园子盖起了高高的围墙,在突出的位置还建有一个石砌的碉堡。天青住在园子中一间大房子里面,客厅摆放着老式的棕漆木桌椅,堂上悬挂黑体的大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院子里种了密密麻麻的梅树,如果到梅花开放的时候,还没有走进大门,便闻到了沁人心脾的淡香。虽然到了秋天,但是这天天气晴好,梅树的叶子随风轻摆,让人怀疑是春天到来了。
早晨,阳光从窗户中照进来,天青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淑芬早已离开床铺不见了,于是他急忙起床,草草洗漱完毕,来到院子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天青踏出大厅房门的时候,看到庭院内聚集了一大群人,那是胡家东院的佃农们,他们吵吵嚷嚷的,听不清在说什么。他的老丈人沈伯龄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胡家东院,他戴着一副眼镜,在和众人争辩着什么,妻子沈淑芬也站在沈伯龄的旁边,她拉着父亲的手臂说道:“爹,咱们别和他们争执,等天青来了再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天青朗声说道。
众人见天青来了,于是人群中有人喊:“老爷来了,老爷来了,大家都安静一下!”众人都向天青这边攒动,天青看到了沈伯龄,走到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点头向他示意。二虎也赶紧来到天青的边上保护他,以防众人拥挤将他推到。
佃农中有人说:“是这样的,老爷,我们都是您的佃农,今年天气干旱,庄稼长的非常不好,欠收是肯定的了,眼看到了收获的时节了,我们过来请愿,看能不能减免一下今年的租子?”
天青皱了皱眉:“是吗?但是昨天不是下雨了吗?我昨天晚上回家还淋了点雨呢!”
“嗨,老爷,您没有种过地,不清楚庄稼种植的情况,两个月前庄稼拔节的时候滴雨未下,苗儿十有八九都枯死了,现在快收获了再下雨,庄稼反而容易害霉病,对庄稼收成更加不好了。”
天青回过头问了一下边上的二虎:“你以前也种过地,是这样的情况吗?”
二虎说:“是的,庄稼平时需要雨水,快熟的时候反而要太阳多晒一点,今年的天气对庄稼确实不好。”
天青又问众人:“你们都是这样的情况吗?预计今年产量会减少几成?打算让我减免多少地租?”
众人纷纷表示都是这样的情况,有的预计减少五成,有的预计减少七八成。领头的佃农说:“老爷,您要是可怜可怜咱老老百姓,就减免五成地租,要是不行,减免四…三成也行阿!”
天青皱皱眉头,说:“那就…”他忽然想起什么,望了一下远处的沈伯龄,只见他紧紧绷着脸,摇了摇头。于是天青为难地对众人说:“今年,我们胡家东院经营的米店、茶店、钱庄、当铺都亏了钱,稳定的收入只有地租这一块,如果再减免了地租,那我靠什么养活着一家子人呢?”
领头的佃农问:“真的不能通融一下?”
天青摇了摇头:“你们也要理解我的难处。”
人群中有人喊道:“什么呀?谁不知道你们胡家是有名的地主,米面满仓,金银成堆,难道就不能让俺们种田人熬过这一年吗?”
有人在嘀咕:“都说胡家东院的银元很多,用一百匹骡子驼三天三夜都驼不完呢,真抠门,坏了良心了。”
天青说:“话不能这样讲,谁家都有谁家的难处,我这几年连续亏空……”
这时候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带着他的老婆子走过来,这老头脸部的皱纹像刀刻的雕塑,手上长满了皱纹,他说道:“老爷,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唯一的女儿在几年前失踪了,我报了官,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如今我无依无靠,今天还遭了天灾,我是活不下去了,请老爷高抬贵手,减免一下我的地租吧!”
天青说道:“这个……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时另外一个老头也说道:“老爷也可怜一下我吧,我儿子三个月前摔断了腿,失去了劳动能力,现在收成无望,请给我减免一下地租吧!”
天青的老丈人沈伯龄大喝道:“你们一个个都来这里哭穷来了?天青老爷都在这里说明了,谁还敢在这里胡闹!要是不服的话,可以到县衙里评理去。”
人群有人开始小声骂了起来,但大家并未散去,天青给管家使了一个眼色,管家让家丁来驱赶众人,人群中才开始骚动不安起来,有些推搡和拥挤,淑芬见状对沈伯龄说:“爹,我们进屋吧。”于是她和沈伯龄一起来到了后院。
天青看着众人,忽然看到人群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他拨开众人来到姑娘面前,用眼神上下打量这个姑娘,只见她浑身穿着补丁的衣服,但是眼睛却扑闪扑闪的,虽然衣着破旧,却难以掩盖她的美丽,她被天青打量,害羞地低下了头。天青问众人:“这是谁家的姑娘?”
一个老汉拿着烟袋锅走过来说:“俺家的二丫头,她叫春兰。”
“你家的呀,几岁了?”
“十七岁了。”
“嗯,来我家做丫头怎么样?”
姑娘使劲摇了摇头,咬着下唇,眼神中有一丝羞涩和惶恐。
那老头带着沙哑声音说道:“丫头,快答应老爷呀,这年头,一个半大丫头在家,养不活,如果老爷您肯收留她,这是俺老汉的福气呀!”
天青对姑娘说:“你老爹都同意了,你还不乐意什么?”然后他回头对孙文奎说:“你领她到帐房登记一下,看看怎么算月钱,再带她去换一身衣裳。其他人都散了吧,啊。”那姑娘虽万般无奈,也只好答应,孙文奎于是照着天青的意思去办了。
佃农们骂骂咧咧地出去了,有的说姓胡的地主太坏了,有人说需要去找县太爷评评理。众人快要散尽的时候,一个老年佃农走过来对天青说:“老爷,你可要想好了呀,如果佃农们生活不下去了,欠下地租逃荒去了,那么你连一分钱都收不到了。这兵荒马乱的,官府可不会去追差欠租的问题了。”
天青说:“这……这我倒是没想过——想必不会吧,地租还是要收的。”天青一边心不在焉地和老农答话,一边看着远去的小丫头春兰,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老佃农看到他这副表情,摇摇头失望地走了。
这时二虎走过来悄悄地对天青说:“三叔来了。”
天青吃惊地说:“在哪里?他找我有什么事?”
“不清楚,他现在在客厅等着您。”
天青快步走到了会客厅,只见“风雅清正”匾额下面,他的三叔胡文意已经在等着他了。胡文意在一口一口地啜着茶,见到天青进来了,也不欠身。天青进来,坐到主座,问:“三叔您来找我?”
胡文意并不回答,反问道:“天青,前天你和城南徐掌柜谈论了买地一事?”
“是的,那块地在冯埂上,讨价还价了半天,但总的过程比较顺利,我们当场还签订了契约。”
“是吗,地契能否可以拿来让我看看?”
“这个…地契拿到官府公证去了,现在不方便拿过来。”
“不拿也罢,这笔买卖我听说了:你400块大洋买7亩土地,又花了80块大洋买了土地边上的一个小池塘。是这回事吗?”
“原来三叔都知道了。”天青说:“当时他们出价500块大洋让我买7亩土地,由于我事先做了一些调查,所以我认为他们要价高了,于是我使尽浑身解数砍价,谈了一个上午才谈成,他们终于肯降价100块来卖这块地。我认为这笔买卖还算是划算的。”
胡文意吹了吹茶,问道:“我问你小池塘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的,我们土地要谈成了,马上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徐掌柜突然提出赠送一个池塘给我,也不贵,只要80块大洋,于是我就买下来了。”
“区区一个小池塘,就要80块大洋?”
“是的,他们说那块池塘特别好,与活水相连,用来做鱼塘非常合适,要是市价要160块大洋,由于卖给我7亩土地,所以就以80块赠送了。我当时寻思:有这个池塘,我不但可以用来养鱼,也用来浇灌边上的田地。”
胡文意瞥了一眼他,说道:“天青啊,你知道这是一种谈判陷阱吗?先是非常费力地谈一个大宗的生意,由于这个大宗生意你是有准备的,所以他们占不到什么便宜,然后他们突然插进来一个附加的买卖,这个附加的买卖金额不太大,所以你没有做过调查,也不会在意,但是其实他就靠这个附加的买卖赚你的钱。这个小池塘你是买贵了!”
“什么?”天青惊奇地睁大眼睛。
胡文意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天青啊,你受骗了,那个池塘我去看过,那水虽然清澈,里面根本没什么鱼,那池塘的水是酸质的,别说养鱼了,浇庄稼都不行!”
天青惊得合不拢嘴,怔了半晌,低声咕囔说:“原来你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胡文意说:“你这一单我算过,一共亏了50块大洋,天青,你还是太年轻呀!”
天青缓缓道:“那我还能追回来那笔钱吗?”
“哪里去追?白纸黑字,没有反悔的道理。天青啊,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经验不足,让三叔帮你协理胡家东院,你就是不听,你看,这次又栽跟头了吧!”胡文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青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夜幕降临了,天青晚上回到屋里,刚来的小丫头春兰正在伺候天青洗脸,天青一把抓住她的手,小丫头惊呼起来,天青叫她别出声。正在这时候,二人听到了开门声,天青急忙把她的手松开,只见淑芬进来了,她问天青:“你在干什么?刚刚是什么声音?”春兰低着头不出声。
天青忙说:“春兰让开水烫着了,我正要看看严重不严重。”淑芬冷笑一下,问春兰:“是这样吗?”春兰低着头,嗫嚅说道:“是的。”淑芬又盯着天青看了看:“如果有假,看我怎么收拾你!”天青陪笑道:“谁敢呢?”
淑芬说道:“我在进门之前就想了一下,咱们还年轻,有冬梅一个人照顾就行了,倒是老太太身体不太好,她身边的吴妈年纪也不小了,照顾不过来,索性咱们多派一个人照顾老太太,怎么样?我看春兰就挺合适的,春兰,你愿意去照顾老太太吗?”春兰点头说:“愿意。”淑芬扭头对天青说:“你也没意见吧?”
天青尴尬地说:“没、没意见。”淑芬说:“那就这么定了,春兰,你去跟孙管家说一下,就说我给你派到老太太身边去了,月钱增加一块大洋。”春兰点点头。
一日午后,正是初秋好时节,让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夏日的溽热,远处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田地中农民们正戴着斗笠在弯腰忙活着,一阵风吹过,农民扶住斗笠,稻身压低,才可以看到他们一个个佝偻的背影。天青带着二虎在外面闲逛,信马由缰,当他走到一处宅院的时候,突然停住说:“咦,这怎么就到了冯兄的府上来了?来来,既然到了这里,就去逛逛如何?”于是二虎急忙下马,就先去敲门了。
经过通报,天青见到冯公子,那冯公子也是怀沙镇人士,一副书生模样,他和天青极为友善。两人来到冯宅的楼上一番畅叙,冯公子的宅院靠着一座山,山上长着茂密的竹林,只听着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树林中有着鸟儿的鸣奏。天青说道:“冯兄居住的这个小楼真是幽静呀。”
冯公子沉默了一下,说:“这几天我睡得不安稳,我半夜常常被后山上的声音吵醒,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这种声音,有点像是施工的声音——像是铁钎、锤头、砖头搬动的声音,半夜的时候开始响起,天一亮就消失了,声音响的时候,我披起衣服到阳台上,却什么也看不到。”
天青跑过去,趴在阳台扶栏上向外看,外面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外面,大片葱葱郁郁的树林在风中摆动,他回过头来:“你听错了吧,什么也没有啊!”
“肯定有,都好几天了,每天一到那个时间,我就被吵醒了。然后差不多一个时辰,我才能再次入睡。”天青诡异地向冯公子眨眨眼:“说不定是鬼哎!你可要小心点喽。”
“你别吓我,咦?这个边上是你三叔的别院,不会他带人在这里施工吧?”
天青说道:“不会不会,这个别院的老房子最早是我爷爷的宅子,后来没人住了,是我三叔用来存放老物件的,估计一两年都不会开一次门,怎么会是他在这里施工呢?不过我倒是也觉得是山上发出的声音,要不咱们去看看?我可是最喜欢游山玩水、曲径寻幽了!”冯公子急忙推脱:“有什么好看的呀,山上林子这么密,万一出来野猪怎么办?再说现在都下午了,爬上了山,一会就要天黑了。”
“没事的呀,我们带上铁棍,我让二虎和我们一起去,万一来了野猪,就来个‘冯生打猪’,岂不妙哉?”
然后天青又怂恿了一阵,冯公子拗不过他,就答应了。
三人出发了,山上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遮住了阳光,山中非常幽静,只听见黄鹂在树上唱歌,空气潮湿而透着凉气,山上虽然有一条小路,但是人迹罕至,小路旁边长满了野草,通过已经不是太容易,三人沿着小路一直走进一个山谷。一条小河从山上蜿蜒而下,泉水清澈而冰凉,发出哗哗的响声,打破了山谷中的沉寂。终于,三人在一片竹林的掩映中,看到了一所房子,确切地说,是一座小石头房子。冯公子对天青说:“我们还是回去吧,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哪里有什么坏人啊,光天化日的,再说,来都来了,怎么能回去呢?”
三人走了过去,这是一个石头砌成的小房子,估计以前是羊倌用来遮风挡雨的,小房子旁边长满了杂草,三人只好从草丛中走了过去。这时,天青听到冯公子“哎哟”一声,扭头一看,他摔倒了。天青想,他一定是太紧张了,走路都不稳。
“真见鬼,这里的路怎么这么难走。”冯公子抱怨说,只见他顺手捡起一条绳子:“这个东西把我绊倒了。”然后随手把它扔到远处的草丛里。
三人进入小石头房子,山谷里光线本来就不充足,幽暗的阳光从小窗洞里射进来,房子里面好像有人住过的痕迹,但是也好像被人清扫过。
“真是晦气,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屋子。”冯公子说:“走吧,这山上一个人都没有,白跟你跑这一趟了,我听到的声音也许是羊倌在砌石头,也许是羊倌搬家吧。”
现在还是下午时分,山谷里太阳下山早,光线暗淡下来,于是他们就回去了,谁知当他们快要到山脚的时候,忽然从树林里跑出一条大黑狗,那黑狗龇牙咧嘴,十分壮硕,一下子就朝着天青猛扑过去,那天青整日在外游荡,身手也算敏捷,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是急忙闪开了,谁知那狗一下子咬到了天青长衫的下摆,天青用力一挣脱,那长衫“刷”地一下撕开了。二虎见状,赶忙扯断一根灌木的枝条,就朝大黑狗打去,大黑狗被打疼了,急忙跑开,到离三人一丈远的地方“汪汪”叫着。三人缓过神来,急忙捡起石头就朝大黑狗砸去,大黑狗被砸了几下,然后扭头便跑。
“畜生,看老子不宰了你!”二虎骂道。
“哈哈,堂堂胡家东院的东家,竟然被狗咬了衣服。”冯公子说道。
天青也哈哈大笑:“这才是今天发生的最有趣的事情。”
天青回到家里,已经是掌灯时分,老太太正襟危坐,在等候天青回家,天青刚刚走到堂下,一抬头看到老太太,立刻吃了一惊。老太太见他回来,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回来了?”
“是的,我刚回来。”
“吃过饭了?”
“嗯,还没有。”
老太太仔细看了一下天青,说道:“你的衣服怎么破了?”
天青说:“母亲,这个是在路上不小心被树枝划破的。”
老太太提高嗓门喝到:“一天到晚东游西逛,正事不干,成何体统?”
天青低着头,嗫嚅说道:“娘,这…从何说起呀?”
老太太说道:“你自小就不会说谎,你抬起头来,告诉我,你脸上的划痕是怎么回事?”
天青只好说:“爬山的时候划的,下次我再也不去了。”
老太太叹了口,说道:“我老了,也说不动你了,我也不想动那个气了,这今后的路呀,得要你自个儿去走。我说天青啊,今天咱们刚收到信,说要让你去镇海县和李掌柜谈一下丝绸的生意,你已经接管胡家东院三年了,这些个道儿上的朋友,你也该去见一下了,他们那边出海的机会多,能把咱们的丝绸销出去,你该去历练一下了。”
“那他干嘛不来咱们这里谈一下呢?”
“说你是少不更事呢,还是糊里糊涂呢?他是出钱人,咱们当然得就着人家,咱们这里港口没有人家那里好,自然外商也没有人家多,所以人家是大祖宗,得罪不起呀!”
“哦,母亲教诲的是。”
“你赶紧去吃饭,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就动身吧,让孙文奎和你一起去,他已经跟你了你爹快二十年了,凡事要多向他请教。跟李掌柜谈的时候呀,既要防着他点,不要像上次那样吃了徐掌柜的亏;但是也要给人家留三分余地,不要让人家觉得咱们不通情理,生意谈好了固然好,如果谈不成,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是的,母亲。”
“还有,人家李掌柜是你爹辈儿的人,虽说买卖公平,但是他是长辈,不能失了礼儿。哦,时候不早了,我给你唠叨了这么多,赶紧去吃晚饭,然后准备一下,早点睡吧。”
“是的。”天青退下了。
在灯光下,胡文意来找族长谈心。胡文意说:“刚刚我跟您说过了天青这几年干的事情,让我说呀,他掌管胡家东院真的不成,为了个鱼塘他亏了整整50块大洋。他爹走的时候托孤于我,让他凡事跟我商量,但是天青事事不让我插手,这胡家东院万一折在他手里,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大哥呀!”
族长是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了,胡子头发都已花白,他是怀沙镇胡氏家族最有名望者。听到这里,族长摇头说:“不成呀,老三,天青他只是年纪轻,没经验而已,这孩子贪玩是贪玩了一点。再说,这是他胡家东院自己的事情,咱们外人不好插手吧!”
胡文意说:“咱老胡家的规矩,族长说话可是一言九鼎呀!您可以代表家族对他进行惩戒,或者让长者帮他料理胡家东院的事务,怎么说管不了呢?”
族长说:“家规上说‘违背祖宗、愧对天地’的事情才可以惩戒,天青这事呀,犯不上!再说,他还有他娘管着的,是不?”
胡文意有些急了,说:“族长您没听过天青那些破事吗?吃喝嫖赌抽,飞鹰走狗,样样俱全,这还不叫浪荡子弟?这样下去,迟早胡家东院会被他败干净的!”
族长说:“天青好像是挺贪玩,但是这不还有你我、有他娘管着吗?怀仁以致远,老三,你要对这个侄子有点耐心才行啊!”
胡文意扭过头,有些不服气地看着灯罩里的灯光,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