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奶奶(七)离别与怀念结伴而行

(七)离别与怀念结伴而行

  爸爸请来了村里的木匠,给奶奶做棺材。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可我却完全听不进去他们在聊什么、笑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棺材一点点成型,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下敲打着,防线也一点点崩塌。等棺材盖上盖子,被刷成黑色,那黑色让我心里直发怵,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奶奶吞没。我拼命想把目光移开,可它就那么实实在在地摆在院子里,怎么也躲不开。

那些天要哭丧,有早中晚固定的哭丧仪式,奶奶的娘家人来了也要哭。儿媳妇们哭得很大声,爸爸他们哭声也不小。一开始,我怎么也哭不出来,大妈偷偷掐了我一把,小声说:“好好哭。”听着周围一片哭声,我的眼泪不受控制,一颗接着一颗砸在地上,悄无声息。后来,我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看着,就低着头,任由眼泪不停地流。

那几天,村里人定时来家里吊唁、吃席,看着我们哭丧。酒席上,一个小姑娘正给她奶奶擦汗,祖孙俩脸上洋溢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我心里清楚,我再也没有奶奶了。

《四季的痕迹》

我站在老屋门前望出去,原野在风里起起伏伏,每道褶皱里都荡漾着奶奶的影子。

春天,三叔家门口的玉米杆堆得比人高。奶奶坐在矮凳上剥玉米杆子,指甲缝里嵌满褐色的渣。剥下来的杆子靠墙放置、晒干了烧火,叶子一片一片的从玉米杆上剥下来,落在奶奶的怀里、脚边、身前、身后,她就像是那个圆心,枯叶围着自己画了一个圆,规整的平铺在三叔家门前的那块空地上。我放学路过时,奶奶就坐在一堆枯叶中间,总抬起头,一边剥玉米杆子一边和我说:"锅里有煮好的菜,底下卧了荷包蛋。"在我快吃完饭的时候,奶奶就会来到四叔家,等我吃完饭、闲聊、洗碗、喂鸡、烧炕、关门、上床、开灯、听新闻、看兰州天气、然后,没几分钟就听见呼噜声了。

夏日正午,果园里的葡萄架投下碎银子样的光斑。这样好的天气,奶奶不会去田野里的坡上摘野菜、割猪草,也不去果园的树上摘香椿,更不在果树下种蔬菜。蝉鸣声里,她把装满水的大塑料盆搁在屋前,待水晒的热些,将我放在盆边,舀一马勺水浇在我身上,以至于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洗澡就是在盆里的,后来,盆里装不下了。

傍晚吃浆水面时,她总把腌韭菜往我碗里拨,自己的面汤清得能照见皱纹。

秋收时节的麦茬地,奶奶弯成一把旧镰刀。她背着背篓拾麦穗,指甲盖大的麦粒攒满一尿素袋子,这就是小鸡的口粮。挖半夏要赶晨露未消,她裤脚总沾着泥巴,却不忘换钱后给我买喜欢的辣条,还有坡上捡的油菜籽榨油煎的油饼,以及傍晚吃浆水面时,往我碗里拨的腌韭菜。

腊月的炕头最暖和。被窝里有奶奶、堂弟和我、还有被我俩抓住的猫咪,以及王翔卧冰等一些列的故事,梦里有雪地上一连串的脚印。窗台上的鸡蛋攒到十个就装起来,谁家媳妇坐月子就提去。去看陈奶奶时,她棉袄兜里鼓鼓囊囊的,不是瓜子就是炒黄豆,还带着体温。

如今风还是从原野那头吹来,带着槐树花的味道。四叔家的鸡窝只剩下了房顶上的几根木板,井台边的圆石板上,那个被阳光晒褪色的圆圈还在——那是奶奶搁盆的位置。

《临行密密装》

每个月底回家,总能在四叔家的鸡窝旁找到奶奶。她佝着腰,枯枝般的手在麦秸堆里摸索,温热的白皮蛋挨个放进垫着谷糠的竹篮。攒够二十个就放进我的专属蛋筐——一个能装五升油的桶。

厨房的土灶永远煨着铁锅。奶奶踮脚揭开木锅盖,油亮亮的猪肉臊子正在咕嘟冒泡。她拿长柄勺搅动时,油花溅在褪色的蓝围裙上,凝成琥珀色的斑点。案板下码着装满土豆的尿素袋子,面粉缸沿还沾着昨日的指印。

临走那日,她天不亮就围着灶台转。煮鸡蛋的水汽模糊了窗纸,烙饼的焦香惊醒了檐下的麻雀。装五升油的塑料桶被鸡蛋填得严严实实,炼臊子的搪瓷盆裹了三层塑料袋。"臊子别省着吃,白面土豆都在袋子里。"她反复念叨着,枯瘦的手指把编织袋口扎成死结。

下个月回来,蛋筐里又攒满了鸡蛋,灶台上永远煨着新炼的臊子。那些岁月,攒鸡蛋、数鸡蛋、卖鸡蛋、攒钱、数钱、炼猪肉臊子,再准备一桶鸡蛋、一盆猪肉臊子、一袋土豆、一袋面粉,这好像就是奶奶生活的主题。

《七日烟火》

周一到周五,天还没亮透,窗纸泛着青灰色,奶奶就掀开我的被角:"该上学了。"烈日炎炎的晌午,桌子上飘来甜醅子的酸甜味,凉丝丝的沉在粗瓷碗底,每每想起,总是满满的香甜和清爽。

傍晚她蹲在灶口添柴,火星子溅在补丁裤上。炕洞里的火苗舔着砖壁,她总在睡前递来热水壶:"抱上猫,被窝暖和。"白猫蜷在炕角打呼噜,我也拥有了无数个这样静谧的夜晚。

周六早晨,院子里月季上的露水还未消逝,我和弟弟跟着她往山坡走。背篓里的柴火扎得脖子发痒,她掏出袋子里包的辣条,掰开时香气模糊了眼睛。锄头砸在土地上的闷响里,夹杂着她教我们认野菜的絮叨:"这是灰灰菜,开水焯一下卷饼......”。

周日的钢镚最悦耳。奶奶的零花钱被塑料袋子和纸包了好几层,打开就像是剥玉米一样,得一层一层的扒开。她把分币在围裙上擦得锃亮,挨个放进我们手心:"买本子,别买辣条。"要是碰上乡镇赶集,辣条、瓜子等几样东西又会进入我们的口袋。

《晨昏线》

某个月光白得能照见树影的深夜,隔壁孕妇的呻吟声惊醒了整个村庄。奶奶披着棉袄过去,回来时天边已泛鱼肚白。她挨个院门推了推,铁锁碰撞声惊飞了草垛里的蛐蛐。五更天,她拍门叫父亲起床,自己抱柴时顺手撒了把包谷喂鸡。

灶火映红她满是褶子的脸,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陈奶奶来串门,两个老人隔着灶台说谁家媳妇难产,谁家老汉摔了腿。我和弟弟被揪出被窝时,甜醅子的凉意正渗进粗瓷碗底。等我们上学去了,她挎着盖蓝布的竹篮往集上走,鸡蛋上还粘着麦秸屑。

晌午日头毒,她蹲在三叔家门口剥玉米杆。枯叶刮过手背的裂口,血珠子凝成褐色的痂。隔壁媳妇下地干活,她把哭闹的奶娃裹在围裙里晃悠。四点光景往家走,兜里揣着给我们的油饼,纸包被体温捂得发软。

暮色漫过灶台时,她正往面盆里兑温水。擀面杖压着案板的响动,和新闻联播的开场曲混在一起。给父亲送完热水壶,她倚着炕柜打盹,秦腔磁带在收音机里转完一圈又一圈。月光再次爬上窗棂时,她又去推了推院门。

在晨雾里喂鸡,在暮色中闩门,在星光下巡夜。她的日子像老座钟的钟摆,晃着晃着就把自己晃成了墙上泛黄的日历。

《寻迹》

厨房案板上的搪瓷盆子、门前台阶旁的木凳子、檐下挂着的成串的红辣椒、院子里的花草蔬菜、门前对面田地里的野菜、半夏、麦茬地——那些都是奶奶的痕迹。我走过三叔家剥玉米的空地,穿过四叔院里的鸡窝,总觉着下一秒就能听见她撩起围裙擦手的窸窣声。

此刻她躺在堂屋长白纸背后的长桌上。香烛烟气里,村里人挨个往铜盆里烧纸钱,灰烬打着旋儿往梁上飘,恍惚间又看见她踮脚扫蛛网的身影。

始终没敢掀开蒙脸布。怕看见的不是那个蹲在灶口添柴的人,不是那个满村找苹果的人,不是那个把烤红薯藏在棉袄里焐着的人。我宁愿当她还在四叔家炕上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秦腔磁带在收音机里转完最后一圈。

《从此心里有了一块地》

出殡那天,棺椁绑在农用三轮车上时,堂弟的手一直攥着麻绳。车斗里的柏木棺材随着土路颠簸,轻轻磕着挡板,像是奶奶常用的搪瓷缸在晃。我们跟在后面的车里,看着纸扎的花圈随风卷动——那些年的这时节,奶奶还在这田野里、地里拾麦穗、捡菜籽。

送葬队伍离开家里、走出村庄、途径大马路、来到墓地,通往墓地的土路窄得只能侧身过。男人们弓着腰,肩头抵着木杠,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新翻的泥土沾满他们的胶鞋。我盯着棺材底部晃动的麻绳,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背柴的草绳,也是这样勒进她肩头的肉里。

墓地上已有按照风水师要求挖好的竖向墓坑,待棺椁置于其中,两边站满了拿着铁锨的中年男人,铁锹扬起的土块砸在棺盖上,闷响像极了奶奶当年拍打晒场的麦捆。你一铁锨,他一铁锨,黄土盖在棺椁上,一层又一层,新翻出来的土又盖在了棺椁上,如今田埂上多出个土包包。纸扎的童男童女笑得瘆人,两层的小楼房贴着"四季平安",轿车挡风玻璃上歪歪扭扭写着"出入平安"。火苗窜起来时,我静静盯着那床不知真假的蚕丝被——去年在单位买的,商标还挂在被角。它蜷缩在火堆里,渐渐变成一团焦黑的皱褶。火熄了,烟灭了,消散了。灰烬被风卷着掠过坟头新土时,我跪在地上,俯下身子,趴在地面,额头抵着的新土还带着潮气,尽全力让自己贴近这片土地,深深地给奶奶磕个头,匍匐在地,只为贴着你的温暖。从那以后,这块土地变得不一样了,有了温度,因为这里是奶奶安睡的地方。

喧嚣渐渐过去,村里人走了,家里人也走了,我走着走着掉到了队伍后面。人声越来越远时,山风正掠过坟头的纸花。我站在岔路口数脚印——三叔的胶鞋印最深,爸爸的鞋底还戳着几根枯草。最后一片纸灰被风卷上白杨树梢时,我转身往山下走。最后再看一眼,那条通往墓地的小路还蜷缩在杂草枯树丛里,杨树枝勾住我的衣角,刺尖上挑着半片没烧尽的纸钱。坟包已隐在荒草深处,新翻的黄土颜色稍浅些,只有奶奶一个人留下来了。“我也要走了,等我回家的时候就来看你。”

《守望》

如今我的心里总揣着块巴掌大的山坡。春夏长满青草,秋冬盖着薄雪,几棵杨树围着,像个温暖的窝。站在坡顶能望见村里的炊烟,立在院门口又能瞧见那片树梢——日头每天从东爬到西,先暖了青瓦房,再暖了黄土包。

奶奶睡在开满小黄花的山坡上,也住在堂屋的相框里。木头相框摆在长方桌正中。照片的拍摄年代不详,不像我记忆中的样子,但却真的就是她,蓝色布料上有小白花的那件短袖,是她夏日经常穿的。相框边上的灰,擦过一层又一次,那是思念擦拭过的痕迹。

《相框里的温度》

在西藏客栈摸到羊毛褥子时,指尖突然发颤——那年冬天,奶奶把新弹的棉花被晒得蓬松,却还是念叨:"炕硬,垫两层才好。"云南街边的玫瑰饼酥皮簌簌掉渣,甜味涌上喉头时,我才惊觉再没人会掀开灶台上的笼布说:"留着呢,今年新买的柿饼。"

如今回家第一件事,是进到堂屋,对着相框说:“我回来了”。我用擦桌子的抹布轻轻擦,奶奶拾鸡蛋时的笑纹就清晰起来。拇指摩挲过她凹陷的脸颊,粗粝的触感穿越时空,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最初总在擦拭时红了眼眶,泪珠砸在相框上晕开水痕,得赶紧用袖口蹭掉。这些年渐渐能对着照片念叨: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哦;有没有想我啊;亲一口,我又回来了。晨光斜斜地漫过相框时,恍惚看见她点头,白发丝在光晕里轻轻晃。

《风往山坡吹》

那年的雪迟迟未落,风倒是格外凶。吃完晌午饭,我踩着冻硬的田埂往对面坡上走。枯草在脚下发出脆响,像是谁在嚼冰糖。走到最高处时,北风突然卷起我的棉袄下摆,帽子像片树叶似的飞出去,在灰蒙蒙的天上翻跟头。

往前二十步有条羊肠小道,拐过弯就是奶奶长眠的山坡。我攥着被风吹变形的帽子,突然想起该等过年上坟时全家同来。风推着我往后退两步,又拽着我往前踉跄三步,这风刮过前面的小山岗,再拐个弯,就能吹到奶奶睡着的小山坡了,就像是山坡上吹过来的风,钻到了我怀里,刮到了我心里。这一刻的天地间,有风,有我,有我想着的奶奶,这一路走来,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只为寻找你的一丝气息。

从最初的默默不语、暗自伤心,到后来去上坟烧纸、跪地磕头,我都会轻轻说一声:“婆,我来看你了。”

我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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