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你可有遗憾?!
一道声音犹如晴天霹雳,重重轰进了郑玄的心缝里,他茫然地举起自己的双手,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攥着毛笔。
一边是无垠麦田的金浪滔滔,一边是注遍群经的百万著作,不远处的山洞前挤满了数千门生,自己在他们眼里俨然是位大宗师。
是啊,还能有什么遗憾?
一个出身贫寒的农家少年,多年游历求学融合百家之长,三番五次拒绝朝廷任命,连黄巾贼寇也仰慕他的大名,沿途抢掠时唯独放过他的家乡。
天地变色,风雷雨雪,郑玄眼前的麦田瞬间焦枯,无数张碎纸片被卷向高空,他情急之下想要护住这些物事,却发现镰刀和毛笔牢牢粘在手上。
原来,又做了一场梦。
乡间,小路。
一位少年跟在母亲身后,一声不吭的朝着老家走去,母亲还在抱怨儿子没给她长脸,刚才没有在饭席上展露算术天分。
话说,那场饭席上有不少场面人,遍身绫罗的人好像嗓门也大,颇为寒酸的母亲朝着儿子使眼色,儿子却装作没看见只管埋头夹菜。
非我所志,不在所愿也。
这位少年的名字叫郑玄,他可以算作老郑家的基因突变,祖宗八辈们都靠种地为生,轮到郑玄时偏偏喜欢读书写字。
老郑看见儿子的书呆样就来气,明明已经长成了半个劳动力,经常因为看书而耽误干农活:怎么,地里的第三茬野草还等着老子拔啊。
草是锄不尽的,书也是看不完的,混养长大的郑玄逐渐生出一种气质,算账或者代写书信啥的连草稿纸都不用。
十八岁那年,乡里派人来基层招工,能力出众的郑玄当上了乡啬夫,这个职位是乡佐的副手,主要负责协助领导开展收税工作。
由于做账水平过于突出,没过多久便提前转正为乡佐,郑老爹刚在祖坟放完两串炮,听到儿子往图书馆就跑气得七窍生烟。
跑图书馆干啥,多往领导家里面跑啊!
尝诣学官,不乐为吏,父数怒之,不能禁。
郑老爹的想法比较朴素,觉得和领导混熟点总会有好处,他常常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儿子,郑玄听完后继续一声不吭的借书看。
有一年,太山太守杜密来乡里巡查,老杜不光是太守还是东汉名士,他发觉郑玄的学识非凡,直接越级提拔到郡里去上班。
看来,有些认知经验并不见得管用。
没有排队送礼,也没有托人找关系,郑玄的升迁让郑老爹乐开了花,下地割麦觉得腰杆子都硬了,丝毫没注意到儿子内心的苦闷。
要不是因为家里穷,郑玄真不愿意在职场上混,他零零碎碎的读过很多本书,然而读的越多越发现自己的零零碎碎。
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从闭塞乡村再到广阔州郡,这让零零碎碎的学识显得更加浅薄,郑玄却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去弥合。
听到儿子准备辞职不干了,还要去京城太学找个老师指点,郑老爹气得像隔壁吴老二那样哆嗦,咱就是个泥腿子能不能脚踏实地些?
脚踏实地简单,心从喜好真的很难。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群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
郑玄还是离家出走了,他从山东高密走向了大汉京都,一路上顾影自怜般的黯然伤怀,来到太学门口被现场气氛冲淡殆尽。
大儒第五元先在开班讲课,乌泱泱的学子们围得水泄不通,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买了张站票,竖起耳朵倾听这位经学博士在讲啥。
只要心能连着心,躯体的距离就不会太远,郑玄的双脚逐渐向第一排靠近,直到清晰地看见老师的脸庞,第五元先还时不时地朝着他微笑。
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
郑玄:老师您懂得真多啊。
元先:你也学的差不多了。
郑玄:我还欠你好多学费呢。
元先:你也没少给我家干活。
郑玄:真的很感谢您。
元先:你应当感谢你自己。
郑玄:......
元先:这是介绍信,你去找陈球吧?
郑玄:是精通律令的陈太尉吗?
元先:是的,他和我一样清高。
郑玄:你们是怎么活成这样的?
元先:静下心来读书吧。
郑玄跟着陈球学完《律令》,又去跟着张恭祖学习《韩诗》、《礼记》,千百年的经书典籍汇聚脑海,郑玄却仿佛感觉到愈加如饥似渴。
他站在气势巍峨的城门口,这里每天都有新鲜面孔涌入,有人来谋名利,有人来求富贵,也有人是像自己那般追寻正统的学问。
想来就来,该走就走,郑玄逆着人流走出洛阳城,以他的学识和关系想留下来不难,然而那些隐藏在民间的贤者大儒,就像磁石般的让他心心念念。
往来幽、并、兗、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
学问学问,学不完的疑问。
郑玄外出求学整整十年,从起初的顾影自怜到身心安宁,天上的日月星辰是指路明灯,地上的经句篇章是老友相伴,或许这就是向内求的丰厚回报。
他的脚步踏遍山南水北,双眼望向尚未去过的关中西府,听说大儒马融在家乡设帐讲学,这位年近八旬的学界泰斗,是郑玄拜师名单上的最后一位。
好巧啊,我也要去听马老师讲课(见秦岭一白.卢植篇)
郑玄和卢植刚到齐家埠,正赶上马融在瞪着眼睛骂学生,身后的美女乐团仿佛司空见惯,依然在丝竹管弦声中翩翩起舞。
俩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啥,马融也没搭理他们径直走向后堂,马老师带过的学生数以千计,据传常年追随在身边就有四百多人。
难怪这么傲气,人家根本就不愁生源啊,郑玄交了学费也没见到马老师,年事已高的马融只传入室弟子,刚入门的学生全部由大师兄代为指导。
郑玄嚼了整整三年剩饭,才遇到被马融高看一眼的机会,那还是马融和得意弟子们推算天历,然而算来算去等式两边都不成立。
对了,郑玄精通算数,喊他来试试吧。
郑玄随手来个二一添作五,克里马擦就算出了正确答案,看到马老师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郑玄连忙掏出积累了三年的疑惑难题。
师生之间的探讨越来越心惊,马融郑重地打量着眼前的弟子,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伙,他的学识见解已然超乎自己的想象。
此后,马融开始对郑玄倾囊相授,八十多岁的老者没几年活头了,上天怜见派来传承衣钵的小辈,当他凝望着郑玄离去的身影时,欣慰地说道:
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玄自游学,十余年乃归乡里。
走时身无长物,回来时身无长物,家门口的麦苗黄了又绿,房檐下的燕子冬去春来,时光刻在人的身上略显残酷,郑玄和他的父母都变得苍老了。
郑老爹望着多年未见的儿子,他的模样简直就是当年的自己,熟悉的外形之下有种陌生的气质,这让白发巍巍的老父亲有些双眼迷蒙。
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家里依然很贫困,郑玄租种几亩农田当起了农夫,他站在地里看着清水灌溉麦苗,万千典籍也在滋润着他的心田,那种零零碎碎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人在年轻时想着功名利禄,等到老了才在意起安稳归宿,父亲曾经带给儿子的安全感,等到年老体衰之后也应当享受这份回赠。
爷俩蹲在田间地头唠闲嗑,辈分和权威仿佛被时光磨平了,听到父亲说起那些朴素经验,学富五车的儿子已经不忍心争辩了。
您就是郑玄吧,我是来拜师的。
随着一位位大儒相继离世,学贯百家的郑玄成为新一代翘楚,这种跨越时光定期摧毁的薪火相传,才是一个族群乃至家国真正的文明。
十人,百人,千人...,越来越多的学子涌入郑玄家里,郑玄只能一边种地一边讲课,他要将从前辈那里汲取的学识,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后辈身上。
不用排队送礼,不用找人托关系,郑玄家门口的麦场上人头攒动,他下地回来匆匆洗把脸,抓起昨天没讲完的经籍朝着讲桌走去。
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
你就是郑玄?以后敢乱跑打死你!
东汉朝堂爆发党锢之祸,这是外戚和太监集团的正面冲突,连带着清流党人也惨遭血洗(见秦岭一白.范滂篇)。
提携过郑玄的杜密是党人,老杜忍受不了屈辱在狱中自杀,然而十几年前的旧事被拉清单,郑玄也被禁锢在家不许私自外出。
及党事起,乃与同郡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遂隐修经业,杜门不出。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郑玄能看懂天上的日月星象,却看不懂地上的争权夺利,他能熟背典籍里的仁义礼智,却揣不透人性里的魑魅魍魉。
圣旨里面只有短短几个字,对于郑玄来说是整整十四年,他没有螳臂当车般的对抗时运,也没有借助时运去兴风作浪,而是心平气静的闭门不出。
他的脑海里面装着太多东西,不再零零碎碎却又觉得难以衔接,百家典籍经过千年流传,从字句到释义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歪曲。
正本溯源,注遍群经。
不知道谁给他这么大的勇气,郑玄好像听见心底传来的声音,如果以他的学识储备不干这活,放眼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扛得动。
长城不是一天建起来的,大汉也不是一天垮台的,所有的伟绩和恶行都是水到渠成,一切都是天地道法之下的自然而然。
郑玄着手注释《周礼》、《仪礼》、《礼记》,有些是吸取老师们的解读,有些完全是自己的原创认知,深度整合的过程就是贯通升华的过程。
一字、一句、一篇,一天,一月,一年...
白发和皱纹爬上了容颜,义理和精髓滋润着心田,农舍里的油灯哔啵作响,书桌上摞起的著作越来越厚,谁曾想搭建新高度的物质会如此残破。
当时,何休花费十七年出了本专著,说春秋三传中只有公羊传还行,左传和谷梁传简直漏洞百出,应当将后两本书从教材里踢出去。
郑玄随手写了三篇文章,按照何休的逻辑进行逐条论对,这位举世闻名的经学大师,看完郑玄的文章之后陷入了自我怀疑。
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黄巾起义,党锢解除。
五十八岁的郑玄走出家门,看着一望无垠的麦田面露微笑,转过身又回到家里注释六经,然而他的名气被清风吹向了朝廷。
为了躲避三番五次的征召,郑玄连老狗生病的理由都用上了,等到何进当上了大将军,通知州郡长官赶紧把郑玄送过来。
您老还是去趟吧,不要让我们难做啊。
上级领导排着队做工作,郑玄只好迫不得已的前往京城,上次去洛阳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如今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花甲老人。
何大将军对待郑玄很客气,郑玄却连送来的官服都不愿意换,反正来也来了,见也见了,于是呆了一个晚上就撒丫子逃走了。
玄不受朝服,而以幅巾见,一宿逃去。
郑玄回到老家继续老三样:种地、注经、讲课,慕名前来学习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建议推平麦田铺上地毯讲台,结果被大家摁在地上暴揍了一顿。
袁绍的叔父位列三公,奏请朝廷聘用郑玄担任侍中,病榻上的郑老爹摸着金灿灿的聘书,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还保持着满脸欣慰。
或许,老父亲终于明白儿子想要什么了,他冲破自己的百般阻拦也做到了,为人父母都希望儿女生活得好,只是每个人都会囿于自己的见识和经验。
郑玄安顿完父亲的丧事,遣散学生之后带着家人离开了,他没有前往京城办理入职,而是跑到隔壁的徐州躲避战火。
因为,黄巾军快打过来了。
会黄巾寇青部,乃避地徐州,徐州牧陶谦接以师友之礼。
陶谦表现的比何进更客气,郑玄却挑选城南的山洞住了下来,他还没有给《孝经》作完注释,实在不愿意被场面活动影响进度。
一边注经,一边讲课,年过六旬的郑玄整日忙忙碌碌,每当月光透过树林洒在笔墨之间,他就会念叨着老家门口的麦田快熟了吧。
一群鸟儿飞过,算黄,算割...
数年以后,郑玄带着家人朝着老家走去,半道上被黄巾军大部队堵住了,郑玄以为今天交代在这了,没曾想黄巾军们咣叽给他跪下了。
一个无权无势的花甲老人,怎能让如狼似虎的将士心悦诚服?还能立誓不再侵犯他的老家?或许因为他的身上闪耀着真正的高尚吧。
道遇黄巾贼数万人,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
郑玄回来了,北海太守孔融出城迎接,还说董卓发来聘书让他出任赵相,这老贼开什么国际玩笑,咱郑大哥是那种见官眼开的人么...
一路上,孔融的嘴皮子就没停过,说要将郑玄的家乡改名为郑公乡,家门口拓宽到双向八车道,拆掉限高杆挂上通德门的牌匾,以后更不能直呼郑玄名字,看到郑大哥出门必须喊郑君...
郑玄听到这些话哭笑不得,只想着尽快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当他走过心心念念的麦田,眺望老家时瞬间大惊失色:我靠,家呢?
郑玄的破房子,被孔融拆掉重建了。
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饥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
郑玄在给儿子交代家务,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叮嘱他要加强自身修养,庄稼地里的活不要误了农时,生活节俭点也没什么关系。
此时,郑玄已经七十多岁了,注释过的经籍加起来百余万字,然而还有几本没作注解,以他的身体恐怕得抓紧时间才行。
该交代的交代了,郑玄攒足力气注释《论语》。
没过多久,郑玄的儿子被孔融举为孝廉,孔融被黄巾军围困时前去救援,结果孔融没出什么事,郑玄的儿子却死在了乱军之中。
看着儿子的遗体被送回家,郑玄神情悲恸的说不出话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上演,除了麻木好像没有什么道理可以治愈。
从那天起,郑玄经常会做同样的梦,有个响彻天地的声音问他有何遗憾,他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攥着毛笔,身后还有数千位仰慕他的门生。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遗憾,心底缺点什么却总又想不起来,看见烈火将麦田烧成灰烬,狂风将著作撕成碎片,刹那间想起来唯一的儿子死了。
一场梦醒,两行浊泪。
或许老天也觉得过于残酷,给郑玄的儿子留下个遗腹子,满头白发的郑玄抱着孙子,发现小家伙的掌纹和自己相似,于是给他起名为郑小同。
一老一少延续着郑家血脉,郑玄放下了手中的镰刀和毛笔,收到袁绍派人送来的酒席请帖,居然破天荒的登上了马车前去赴宴。
是啊,他总得给孙子留下些什么,身高八尺的郑玄被请到上席,他长得眉清目秀而且仪容伟岸,一斛酒的海量跟谁都能推杯换盏。
酒局上少不了助兴环节,稳坐上席的郑玄自然成为靶子,文士才俊们提出各种问题诘难,郑玄谈笑间就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赐之徒不称官阀。
好!先生名不虚传!
袁绍冲着郑玄竖起大拇哥,奏请朝廷聘任为他左中郎将,郑玄说自己都七十多岁了,这把年纪去做官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朝廷改任郑玄为大司农,这可是位列三公九卿的职位,专车经过麦田停在郑玄家门口,郑玄迫不得已只好先上车,半道上说身体不舒服请求返回。
这么一折腾,总能给孙子留下些什么吧。
然而,命运和郑玄父子开起了玩笑,他的儿子和孔融福祸流转,郑玄和袁绍同样是福祸流转,就像当年和杜密也是福祸流转,谁能看清楚什么是好事,什么样好事才不会变成坏事?
袁绍和曹操在官渡对峙期间,除了比拼战力还要拉拢名士站台,袁绍派儿子赶紧去请郑玄,如果老家伙不同意就硬绑过来。
或许是觉得欠袁绍人情,或许是不愿意招惹大人物,郑玄带着没有注释完的《周易》,拖着病躯登上前往官渡的马车。
这一走,郑玄再也没有回来...
袁绍与曹操相拒于官度,令其子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已,载病到元城县,疾笃不进,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
后记:五十年后,一位侍中抱着经卷走进皇宫,他要接着昨天的进度讲《尚书》,身穿龙袍的曹魏皇帝盯着注释,问道:这些真是你爷爷写的?
讲完课,侍中收起经卷来到了皇家书观,他朝着悬挂“郑学”的牌匾走去,将手里的《尚书》放回书架上,旁边还有爷爷注释的六十多套著作。
嗯,这位侍中就是郑小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