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根回到柳树湾的时候，正是太阳下山时，一抹夕阳染红了他清瘦的脸颊。
麦根在路边站了片刻，回头看见出租车在弯曲的村道上起起伏伏，像一条褐色的鱼在水里颠簸，拐个弯，看不见了。麦根才提起简单的行李，进了陌生又亲切的院子。
夏日燥热的气氛随着暮色渐渐沉淀了下去，多年没人居住的院子一片荒芜，唯独门前那棵柳树还生机盎然，像个孤独的老兵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麦根回来的消息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最先来看麦根的是禾生。禾生是柳树湾的村长，也是麦根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
禾生刚从地里回来，裤脚一高一低，脚后跟还粘着一团半湿半干的泥巴，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个村长。
根子，你总算回来了！禾生动了下双手，他想和麦根握个手，笑了笑，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灯光把禾生的脸分成了明暗两半，他有些激动地说，有二十年没回来了吧？村里人惦记着你呢，都晓得你在外面发达了，我老早就盼你回来搞投资呢......
接下来的日子，禾生带着麦根在村里村外转，把柳树湾的山山水水转了个遍，也没见麦根想在村里搞什么投资的意思。
村里几百双眼睛跟着麦根转，麦根去河边，眼睛也齐刷刷望向河边，麦根去村里的小学，眼睛也跟着去小学。
到最后，所有的眼睛都暗淡了下去，麦根请来装修师傅，要把他家的院子重新装修一遍。
有人就忍不住说话了，他麦根是故意回来显摆的吧，回来了没给村里做一件事，倒先装修起自己的家来了，那破院子有什么好装修的，难不成他一家人还会回来住？
住个屁！有人接话说，他现在是个大老板了还会住这样的泥土房？傻吧你！他家的祖屋当然要打扮打扮，光宗耀祖呗！
就是就是，旁边的人纷纷附和，柳树湾早就没在他心里了，富人怎么会记得穷家乡呢？
禾生正好路过，听到了乡亲们的闲话，也没说什么，匆匆从他们面前经过。
院子装修收拾妥当好的那天，麦根挨家挨户去通知，说请大家晚上去趟他家聚一聚。眼看夜饭的时间早已过去，就是没一个人来麦根家。
禾生白天去镇上开会，回来听麦根一说就来气，赶紧跑去村委在广播里通知大家。十多分钟后，稀稀拉拉来了一些人，过十多分钟后，又来了一些人。
他们都站在院子门口不肯进去，伸长脖子私下小声说着话，见大门上方一块红布盖着一个牌匾，不知道这匾上写了什么字。
挂在院门口的大灯泡发出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又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歪歪扭扭重重叠叠，晃来晃去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
一些蛾子围着灯泡打圈圈，没头没脑地撞向灯泡，发出叮当响声，随即空气里就有了一股焦糊味。
看看人来得也差不多了，禾生站在院子门口，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说有凳子的就坐好了，没凳子的就站直了，今夜叫大家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他回头看麦根，意思叫他来宣布，麦根摆摆手，说还是你说吧。
是不是麦根老板请我们吃大餐？人群里有人问话。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光棍老五。他嘿嘿地笑了几声，拿袖子擦脸上的汗水，明显是跑着刚赶来的。
你老五除了吃还能做什么？满脑子装的都是些没营养的粪便。
乡下人喜欢说粗话开玩笑，禾生作为一村之长也不例外。他的话一出口，人群里就爆出一阵笑声，现场的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
谁说粪便没营养？粪便是庄稼的好营养。老五脱口而出。又引来一阵哄笑。
禾生也笑。他接着说，麦根吃水不忘挖井人，富了不忘咱穷人，他日夜思念着父老乡亲们，时刻惦记着生他养他的家乡。
现在，他回来了，他要为家乡做实事做好事，要帮助大家脱贫，这个贫既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打岔了，说麦根老板一没给柳树湾修桥筑路，二没给特困户送钱买衣，三没在村里投资办厂，倒先把自家的老屋装修一新，村长怎么就说他这好那好呢，莫不是村长你私下里收了他的好处？
是的，我是收了麦根的好处，禾生强调说，而且收了他不少好处。
人群里笑了起来，有人大声说，村长你吹牛，你要是贪官就不是你禾生了，就变成了电视剧里的那个大贪官和珅了，我们都相信你是个好官清官，你吹什么牛皮呢。
众人又哄地大笑。
禾生点一根烟吸了一口，看着大家说，娃娃的课本不算，家里还有闲书本的举手我看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村长为什么突然会说这样的话。在场的没一个人举手，事实上他们家里都没有所谓的闲书，整天跟泥土打交道的农民，哪个还会记得书这稀罕物？
老五有些急了，他说村长你什么意思？不会是发书本给我们擦屁股吧。
人群里哗啦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大家齐声说，村长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赶快讲了吧，别跟城里人吃饭一样，细嚼慢咽的，我们还得早点回去困觉呢。
禾生转身揭去盖在匾上的红布，有识字的人念出声来：柳树湾阅览室。有人问阅览室是什么意思，刚才念字的人说，阅览室就是看书的地方。
哗一声，众人很是失望，原来这就是村长说的重要事件。
我们不看书要这地方做什么？
地里的活儿都忙得我们陀螺一样转，哪还有心思看书呀？
我一碰到书就想瞌睡......
静一静，静一静！禾生提高声音说，这阅览室是摆脱贫困的第一步，往后的许多项目都要有文化的人才能完成，我们要科学致富，肚里有了墨水脑瓜子才转得快转得准，麦根请来了两个高级老师，看不懂想不通的地方老师会告诉你们。
咳了两声，又接着说，现在我宣布，第一，阅览室正式开放后，每家每个星期，必须要派一个人来这里看书学习不得少于三个小时......
什么，还要我们读书？老五又抢嘴了，这不是硬逼猪上树吗？你村长好搞笑。
是呀，我们和泥巴打了半辈子交道，哪还能认得字呀，字认识我们还差不多，小时候老师教的几个字，老早就还给老师了。
是村长的主意还是麦根的主意？尽瞎整些没用的，有钱搞这些还不如把那钱给每家分了，眼睛看得见的才是最现实最实在的。
......
静一静，静一静！禾生看着乡亲们大声说，你们的眼光还没一个手指节长，只顾眼前不想以后，再多的钱也能花完，文化装在肚子里才安全，也是最有用，打个比方吧，文化就是钱，你们的肚子就是银行，钱存在银行里，是不是随时都可以去取？
人群里又一阵笑，说村长打的比方好是好，可我们还是不懂啊。
肚子就是肚子，怎么又扯到银行呢？老五嘀咕道，我的肚子要是银行，还会穷到没钱讨婆娘吗？村长真会扯皮。
几个人笑了起来，说你老五的肚子是个一分钱都没有的空银行。
看大家还是没弄明白，禾生有点急了，他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想再解释一下，可是又不知道怎样解释乡亲们才会理解，算了，慢慢他们就会知道文化、肚子和银行的关系。
于是他接着说，别急，不出两年，你们都晓得肚子跟银行的关系，只要你们记住文化比钱值钱就行。
现在我继续宣布下一条，这第二，像娃娃们在学校里一样，学习了就要考试，每个季度一小考，每年一大考，小考成绩排在前十名的都能拿到不少于五百块的奖金，最高的一千块。大考的奖金就多了，最高的奖励一万块；
第三，成绩好脑瓜好又勤劳肯干的，将由村里统一发放致富项目，由个人或团体经营打理项目，项目做得好的同样有奖金。
有钱奖励还可以学文化，大家说有没有兴趣？
听到村长说还有奖金，大家的眼睛一亮，情绪高涨，沉默片刻之后，众人一起回应：有！
有就拿出点热情来，用你们的掌声欢迎投资人，也就是总策划麦根和大家讲话！
掌声在夜色里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