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是否吃过早餐,但我的背包里有差不多两天的干粮。我离开了飞来寺,走在去往盐井的路上。离开,也意味着也离开了这几日交织着的情绪,无论悲喜,还是执念或决然。
灰蒙蒙的天色让人看不清明天的道路,飘零而来的细雨袭击着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我没有打伞,也并未穿上雨衣,所幸冲锋衣还算防水,我把帽子拉低,差不多把脸都遮住,通过一双眼睛注视着前方可见度五十米的公路。别人看不清我,衣服把我遮得严严实实,就像我看不见山峦,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
雨雾渐渐变成雪花,我像是走在时间的长河中。身边没有熟识的面孔,匆匆而过的车辆并不理会我举在空中孤单竖起的拇指。我的衣服上、帽子上、背包上已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雪花,我不时把它们抖落,然后在地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纵然是这样,这样寒冷、模糊不清的天气里,在我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依然还有车子停下,让我走进那一片温暖之中。
他们是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妻,问我欲往何处,我说林芝。这简直会把别人吓一跳,从飞来寺到林芝有千余公里。她说,我们可以捎你一程。
搭不到车不至于沮丧,因为这似乎是情理之中。而每次搭到车,都像是意外的惊喜,无论远近,这一份善意都值得被感激。
疾驰在滇藏起起伏伏的公路上,沉浸于嫂子娓娓道来的故事里。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地奔向远方,除了有一次被前方一辆正在作业的吊车给拦下。它作业的对象是一辆撞毁护栏冲入了距离公路几十米落差的滚滚江边的大型货车。车子已十分扭曲变形,可想而知死者定是面目全非。
我们并未因此被迫停留太久,随着车子的继续前行,进入西藏疆域带来的欢喜糅合着刚才那一幕的沉重,渐渐转化成一种深远的平静。海拔继续提升,狂怒暴躁的江水消失在某一拐弯处的尽头。灰黑色的山体被染成了灰白,直至全白。车子放慢了速度,公路被厚厚的坚冰所覆盖,任凭笨重的车子也压不出车辙。
海拔上升到了5000多米,这是我从不曾到达的高度。景色变得越来越壮美,我把头伸出窗外,对着近在眼前的雪山狂拍。直到温争哥也同意把车子停下,我们走出车外,陶醉于眼前所见的景色。这儿是川藏线上第一个海拔超过5000米的垭口——东达山垭口,上面立着一块标牌,写着:不畏艰难险阻,不怕流血牺牲;保通川藏天堑,锻造救援尖兵。
嫂子不曾下车,不敢尝试车外的严寒。我们重回车上。车子徐徐而行,雪峰渐渐后退,我不断回头,想把这无言的壮美更多地收入眼中乃至心里。激动的心情渐渐变成一种叹惋,如此难得一遇的美景,而我不过匆匆而过。越想越不甘心,于是我让温争哥把车停下,我说我要去东达山垭口露营一晚。
此时已驶过东达山十二公里,他们再三问我是否真要去东达山露营,并说很乐意把我搭到林芝。我十分确定,就算负重再走这十二公里也在所不惜。临别他们又给了我一些食物和水,我道过谢,承诺着给他们寄去两瓶茨中的葡萄酒。看着他们远去,然后背上包转身,重又踏上这往东达山而去的冰雪路途。刚才叹惋的情绪烟消云散,热血沸腾的激动与欢喜重又袭遍全身。
再回到垭口已七点过钟,最后一片夕阳把雪山染成了金色。我把背包卸于一旁,跑到高处追赶这落日余晖。雄伟庄严的雪山也变得温暖瑰丽。我沉浸在这片大美无言之中。
面对如此美景,我的帐篷早已按耐不住,对我大呼着:快把我扎进最美的风景里!而我经常都不会让它失望,于是赶着在天黑前慌手慌脚而又笨拙地把它扎好,并给它拍了几张照片,也好满足它的臭美。可是不争气的帐篷经不住一阵风吹,便滚落到了下方的山谷里,于是我便上演了一场在海拔5000多米的冰天雪地里追逐帐篷的闹剧。
尽管渴望着那美妙卓绝的星空,但也敬畏这足以要命的严寒。当晚并没有在荒原上露营,而是搬进了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里。但即便如此,这一夜也使得我凶多吉少,甚至不免有一丝疑虑——明日是否还能醒来。
或许是因为昨晚酒喝得太多,或许是因为今天有恃无恐地追逐帐篷,或许是因为进入了不同于海拔4000多米的另一高度,也可能只是因为今天太早就躺下。高反的严重性前所未有,其处境堪比那一次大雪封山洛克线绝境求生。头痛欲裂,身体拨凉,哪里担忧醒不来,简直一夜难入睡。
美丽常与危险并存。等那一片曙光照耀,我知道,如果还能走出去的话,就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