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放榜日
北京的天空灰白一片,像得了白内障一般,死气沉沉。山凤最讨厌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胸口发闷,整个人都要喘不上气儿了。
她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查查天气预报,看是不是憋着一场雨,却瞟见了屏幕上的一条推送《国民闺女关晓彤高考552分!,语文114,数学131,外语126,文综181!》。
又到了高考放榜的日子?感觉小区里高考期间禁止装修施工的告示刚贴没几天,这就已经出成绩了?!山凤一想,6月7号和8号高考,可不是吗,都半个多月了,这日子真是越过越不经过了啊。
她没点开那条推送。那姑娘她知道,电视里随便换个频道都能看见她,高个子,长头发,总是反戴着鸭舌帽,顶着一脸稚气却总在教身边演她爸的男人谈情说爱,不管那个男人是孙红雷还是张嘉译。据说她爷爷还是谁也是个大名人。这样的姑娘,即使不参加高考,也照样可以一辈子活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
不像她自己。
打小她就没得选。比如,别的小孩儿能换着样儿跟家里人要水果吃,她就只能吃地里长的。地里长黄瓜,她就吃黄瓜;地里长西红柿,她就吃西红柿。她专挑长的好看的,从地里新摘下来,拿袖口来回呼噜两下,一口使劲咬下去,就有红的绿的汁水就顺着嘴角往外流。爸妈由着她吃,但自己却挑难看的吃,那些长条的顺溜的还戴着花的,红通通圆溜溜像个小太阳的,爸妈都留着给菜贩子,换回些钱来,再由山凤交到学校。
等山凤上了高中,地里已经长出不她每月要交的考卷费和资料费了。她的爸妈干脆就自己干起了菜贩子,头天晚上从村子各家的地头上低价买进新鲜的茄子、白菜,连夜收拾干净,第二天一早再到镇上的菜市场,守在门口,加一点儿价卖给镇上那些人,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一守就是一天。
山凤念的高中也在这个镇子上。村里是没有高中的。附近好几个村都没有。跟山凤一起上小学的,好多上到三年级就会算数会写自己的名字家里就不再让上了;等到初中毕业,八成同学上了中专,一成已经订了亲,回家种两年地就要准备结婚了,像山凤这样,能自己考上高中,家里又还愿意继续供应的,真是少之又少。山凤爸爸说,山里要飞出金凤凰,上高中,念大学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山凤对高考有着特殊的感情。对于山凤而言,那不是一场普通的考试,而是让她成为一只真正的“山凤”的唯一道路。考好了,她就能飞上枝头,去大城市里选一个她喜欢的枝桠,落脚做梦。考不好,她就变成村里地头上飞过去的乌鸦,不光叫声难听,还披着一身黑,任谁都不待见。
所以山凤对2000年的高考放榜日记忆深刻。因为从那一天开始,她就不怎么理她妈了。
一晃十几年了,她在北京上学、毕业、工作,她一直都没邀请她妈来北京玩儿。就算是后来结婚和生孩子,她请她爸妈来,也是淡淡的,走过场一般的。孩子如今长到三岁,主要也是靠爷爷奶奶带。孩子基本没回过老家,不,是,没回过她的老家。孩子就是北京人,她想。
2. 一个眼神
山凤又扫了一眼推送里的那几个数字。552。竟然跟自己当年一分不差!只是,当年还没有综合,她学的是理科,考的还是语、数、外、物理和化学这五科,每科满分150分。她已经记不清其它几科的分数了,独独忘不了的是语文,100分——看起来完美,可其实是刚及格的水平,才到满分的三分之二。高中三年,她可都是语文课代表!她每一次模考都是全年级语文第一名!她语文考得最低的一次是125分!
这明明应该属于她却无端端失踪的25分,像一阵狂风,把她从稳稳的枝头摇晃下来,她只能在空气中踉踉跄跄,等着一本分数线的公布。山凤后来想:把她晃下来的,是不是她妈的那个眼神?就是在高考第一天清晨,她打开宾馆房间的门时,她妈看她的那个眼神。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宾馆。高考的头一天下午,山凤他们全班,不,是整个高三年级都在各自班主任的带领下,被几辆大巴车拉着,开了三个小时,离开了她们镇上那个唯一的高中,住进了市里离高考考点不远的一个宾馆里。房间是班主任提前分配好的,山凤跟另一个同学住一间。家长的房间自理,有钱的图省事的可以在宾馆里自己掏钱再开一间。山凤的妈也跟着去了,没住宾馆,住附近的一个远方亲戚家。
第二天清早,山凤刚打开房门,发现她妈已经站在门外了。山凤问:妈,来了怎么不敲门?她笑笑,怕你和你同学还没睡醒。山凤伸手把她往屋里拉,两人的手一碰上,山凤就觉得妈站住了。山凤回头,她妈那糙糙的大粗手就上了脸,从脸颊到额头。山凤甩了一下脑袋,妈,干嘛呀。她妈就深深的看她一眼,那眼神深得好像要把她穿透。山凤看不出那里面藏着什么,再想看,那眼神不见了。她妈一笑,带着眼眶底下的那一圈黑眼圈也往上扬:没什么,没什么,摸摸我丫头,祝我丫头高考顺利。山凤心里说,这是什么讲究啊,真奇怪。她没细想,也没时间细想,班主任的集合声已经在楼道里响起来了。大家从房间里涌出来,在宾馆门前排好队,走着去考场。班主任在最前面,山凤跟她的同学们在中间,家长们走在最后。
3. 两瓶“口服液”
山凤的考场在二楼。她现在还记得,当她对着考号,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那张木桌子坐下时,心和脑袋都是空的。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空。监考老师在教室前面无聊的踱步,只等着开考铃响起。山凤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落到了监考老师的头上,明明是浓密的黑头发,怎么到了头顶就说没就没了,露出一圈光亮的头皮,和她心里的那种空一样,怪怪的。
山凤的眼神就跟着那圈光亮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突然那光亮走到了门口,跟外面的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再进来,竟然朝山凤走过来,递给她两小管棕色的液体。山凤觉得很像“轻松一号”之类的某种醒脑口服液。那圈光亮咕嘟了一句,山凤只听清了“班主任”和“喝了”,然后,监考铃就响了。监考老师转身去发考卷了。山凤看着手中这两瓶看不清名字的不速之客,直接把它们放进了书桌的抽斗里。
等山凤走出考场,一眼就看见了她妈。别人都打着伞,只有她顶着太阳,站在两块叠起来的石板上,不错眼珠的望考场出口方向。一看见山凤,她就慌忙跳下石板,三步并两步的迎过来,一把拉住了山凤的手,满脸都是想要问什么的急切,却又生生忍住了。山凤问,妈,你怎么不打把伞啊,瞧您晒得,脸都红了。山凤还说,语文有点怪,怎么我今天老得读几遍题目才明白意思。山凤还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妈,班主任给我拿了两小瓶口服液,我也没喝,给忘在考场了,算了吧,不喝也罢!山凤妈在背后的脚步突然停住了。然后,又追了上来。
4. 早知道……
山凤先是忙着考试,然后是忙着各种毕业聚会,这两瓶口服液的事和那场高考一样,被山凤丢在身后。直到高考放榜。直到她看到如此失常的语文成绩。
她跟她妈说,她想不通。怎么会差这么多?她妈坐在她对面,叹了一口气,说,那天早上我一摸到你的手,就知道你发烧了。我没敢告诉你。怕影响你发挥。那两瓶不是口服液,是药,是我买的。我本来要给你送进去的,你们班主任热心肠,非要替我送进去。结果,你没喝。考完语文你说你题目都看不明白,我就知道坏事儿了。早知道,我就坚持自己给你送进去了……还好,那个时候我摸你手,你已经不烧了。
发烧?!山凤蒙了。怎么会呢? 头一天晚上,她在宾馆吹着凉气,睡得挺舒服的呀!
她妈继续说,发着烧能还能考成这样,也算是菩萨保佑了。我听说,李静也才比你多考了4分。她爹妈都跟着去,还住在宾馆里陪她,你看,不也才这样嘛。
山凤听她妈说“早知道”就气不打一出来!这可是高考!是我等了这么多年的高考!早知道你就跟李静爹妈一样,也在宾馆开个单间陪我,我不就不发烧了!山凤随口甩出这句话,重重地砸她妈的脸上。她妈提李静原本是想安慰她的,现在却被她堵在了死胡同里,原本就黑红的脸一时之间更黑了。她妈垂下眼睛,无话可说了。山凤扭脸儿进了屋,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房间。再出来,除了必要的招呼,山凤就不怎么跟她妈讲话了。
5. 山凤的北京城
当年的一本线是555分。于是,李静在线上,山凤在线下。李静去了武汉的一本,而山凤却被北京的一所二本机械类院校录取了。李静是镇上的人,是山凤从高二下班学期开始一直到毕业的同桌。大学一开始,两人还写过几封信,李静还给山凤寄过几张学校的照片。后来,就不联系了。山凤心想,不联系也好,我不必再去羡慕你硕大的花园一样的校园。山凤守着自己从南到北十五分钟就能走完的简陋的学校,专心学各种课程考各种证书。大三那年,山凤决定考研。2004年的9月,山凤拿着硕士录取通知书走进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校园。再后来,山凤毕了业,顺利通过校园招聘进入了一家全球500强的外资企业。山凤的名字开始少有人叫了,大家都叫她的英文名字。连她三岁的女儿有时候也叫她英文名字。
山凤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北京的忙忙碌碌,习惯了出门前先查地图好避开拥堵,也习惯了在冬天关心雾霾指数,在夏天查看雷雨预警。她像一个真正的北京人那样生活,她的口音甚至也越来越像北京大妞儿,不自觉地出现越来越多的儿化音。她甚至习惯了用普通话跟她爸妈通电话,反正不过是一个月那么几次,每一次也总是那几句。山凤想,她有什么不习惯的,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倒是爸妈,要慢慢习惯没有乡音的她,和离得远远的她。山凤会寄钱回去,但人是不回家的。以前有假不想回,现在工作忙,没假,更不用回。
再被人叫山凤,是6月底的某一天,离放榜过去快10天了,而离那年高考也整整16个年头。山凤听见电话里的一口乡音,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打电话的人自称是她的婶儿,又补充说,那年她高考,她妈还在她们家住过两晚。山凤嗯了一声。婶儿继续说,儿子今年高考,自己带着他上北京来旅游,跟她妈要了电话,来看看她。山凤说,好啊,明儿刚好是周末,我带你们逛颐和园。
山凤把女儿交给爷爷奶奶。是个好天儿,很晒。她带着那娘俩在园子里转悠,后背直淌汗。经过石坊时,湖面上刚好有风。她建议大家靠在石坊前的栏杆上先休息一会儿。婶儿看着她,客气的说,闺女啊,今天大周末的,来麻烦你,让你没休息成,真是不好意思啊。你看你现在,多好啊,自己考出来,还在北京立足了。高考前,我也一直把你当榜样,鼓励你弟弟来着。当年你高考,你妈来我家住。那会儿你弟弟还小,家里环境也不好,你妈来,我都没能好好招待她,你妈倒也不嫌弃,就让在菜站上面的阁楼里,往地上铺了张凉席,将就了两晚上。我们也粗心,都没顾上给她弄个电扇,点个蚊香,她怕给我们添麻烦,也没说。那么热的天儿,真是难为她了。好在,你争气啊,没辜负她……
婶儿还在说,可山凤已经听不清了。白花花的太阳照耀着开阔的昆明湖,粼粼的波光像谁撒上去的碎玻璃渣,刺痛了岸上的眼睛。石坊在山凤的眼中慢慢模糊起来。
6. 宾馆房间里空着的床
山凤还清晰得记得那个房间,那是她第一次住宾馆。也是她第一次在屋顶上看到了神奇的方格,明明没有扇叶子转动,却能吹出凉快的风,让整个房间变成炎炎盛夏里的清凉胜地。房间很大,摆了两张床还很宽松。床也很大,铺着雪白的床单,把山凤和她妈都比得很小。
山凤觉得,她妈肯定也没住过宾馆。她看着她虚着身子在床边坐下,还忍不住摸了摸床单和枕头。她的脸大概是被太阳晒得有些久了,映着床单,更显得红了。她的身体就像一颗歪着的小豆芽,一不小心就要陷到松软的床里去。
山凤知道,她妈其实是可以住下来的。她妈不知道,班主任分配跟她住的同学就是李静。而李静已经告诉她,晚上她要跟自己的爸妈去隔壁单住。山凤觉得,宁愿房间空着,也不能叫李静说她占便宜,看不起她。再说,出门的时候她妈就说,家里有个远方亲戚,就在市里做蔬菜批发,离这个宾馆也不远,她去那里借宿两晚,还能跟她聊聊天,取取经,问问市里哪些蔬菜卖得好。她就没说话。
山凤没有想到,她这一沉默,竟然把妈赶到了逼仄的阁楼里!是她赶走了她妈,也赶走了她妈可能给她的照顾!是她,不知好歹的吹了一晚上的凉气,给自己的高考悄悄埋下了一颗雷!也是她,不但没告诉她妈房间里一直空着一张床,反而还倒打一耙,责怪她妈不能开单间跟她住!
她明明知道,以她们家当时的经济条件,怎么会舍得会花钱开单间呢?她嫌恶家里的贫穷,一直以来都嫌恶!只不过借着失利的高考,她不再隐藏这嫌恶,她气急败坏,她口不择言,她歇斯底里地把这嫌恶连根拔起,又不怀好意的砸在她妈的脸上,让父母觉得亏欠她的!
她得逞了这么多年,也跟家里人有意疏远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占理的,直到她听婶儿说起当年。
父母能给予的,永远都是他们能给出的最好的。即便是在她心怀恶意的这16年里,父母也依然是宽厚的、包容的、沉默的、隐忍的,一边容忍着她的叛逆,一边检讨着自己的失职——以前只是对她的,现在还多了对她女儿的。
她突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