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如断线的珠子般从已被墨色浸染的天空中砸将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得人生疼。章时修早已顾不上文人的矜持,他紧了紧背上的书箧,从疾步趋行变为了小跑,直往前头槐树旁影影绰绰的似乎一座荒废的屋宇奔去。
章时修是为了赶上京城的秋闱而迫不得已路过此座山头的。其母亲病倒已有些时日,因照顾母亲而耽搁了上京的时间。母亲的病一有起色他便匆匆辞行,然而终究是晚了。本以为走山路省了官道的绕行,两个时辰之内便能在酉时赶到下一个城镇,不想被一场大雨阻了脚步。
连此地最长寿的老者都说不清被废弃了多少年的小小神庙里,今夜多出了点点火光。章时修从怀里摸出了火折子,点燃佛前的白烛,朝着佛祖拜了几拜。此时秋风呼啸着自墙缝窗棂中钻过,半截短短的白烛左右摇曳,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被明灭的烛火拉长,被常年的灰尘模糊面容的佛像略显阴森,但章时修估摸着话本儿里常出现的妖狐鬼怪应当不会在佛祖之前放肆,便放下心来,又从书箧的包袱里掏出冷硬的烧饼,一边啃一边就着烛光读他的《孟子章句集注》。
夜里读得困了,章时修胡乱捞了几个蒲团拼凑在一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笃,笃。”章时修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笃,笃。”猛然从梦中惊醒,章时修翻身坐起,似乎为了确认并不是做梦,他又等了一忽儿,果然:“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章时修胆子再大此时也不禁心下惴惴,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来:“来着何人?”简直声若蚊鸣。屋外传来一声轻笑:“在下不过一介过路游子,屋外雨疾风骤,不知公子能否让在下进去避一避雨?”章时修乍然听到是男子的声音,心顿时放下了大半,听闻此言,忙整了整衣衫,跑过去搬开顶门的木桩,待得人进屋来,又见其一袭白衣,明显为无官职的士人,眉目间神色清冷,细看并无青黑之色或者狐媚之气。于是彻底没了戒心,把蒲团分出来几个,让了座,来者也不谦虚,自称姓唐,名谨之。章唐二人互通了名姓,还未知对方何所来历开口便是“唐兄”“章兄”叫得好不亲热。
唐谨之见到落在地上的《孟子》,拿起来弹了弹灰,望见页间的批注,默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壶酒和两个小酒杯。章时修无语:一个人跑到山里只带了了一壶酒,这人是真风流还是不通世事?唐谨之倒了一杯酒递给章时修:“暖暖身子罢,你说说孟老夫子这‘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是何解?”
二人秉烛夜谈,窗外的风雨小了很多,被吹打的呜呜作响的窗棂早已静寂下来,唯剩落叶簌簌。章时修道:“唐兄见解独到,在下佩服之至,前几年京城里也有位唐三公子,好一个风流才俊,与唐兄同姓,然而近些年却突然沉寂了,不知唐兄可知一二?”唐谨之笑了笑,抿了一口酒,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哦?不想他的名声已经传到如此远了么?章兄看过他的文章?不觉怪诞么?”章时修叹道:“虽是放诞了点,但立论新颖,又旁征博引,论述开去如大江大河纵横开阖,实为我辈死读书的酸秀才不及。”唐谨之闻后摆了摆手:“不过是自负罢了。”章时修觉得有些怪异,然而哪里奇怪却也说不上来。
天色熹微,章时修被晨间林子里啾啾的鸟儿吵醒,唐谨之不知何时已离去,酒杯也不见了。却见其先前坐的蒲团上遗落了一本书,仔细翻了翻,是一个手写的集子,书底署名为:“唐三公子。”
待到听闻唐三公子是被其书童一时起了邪念推落了山崖,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书童后来在出手一个玉佩时被官府发现落了狱才供出事实,众人对此皆唏嘘不已。
章时修心里想,那人看似风流依旧,却终究还是寂寞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