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市区公寓搬进喇叭口的新房子快七年了，在这里生活了两千多个日夜，应该是夜晚占大多数，生活平淡如水，波澜不惊，还算过得惬意。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名字我可以叫全，包括住我对面的邻居。我和住在小区里的部分人比较面熟，见面时点头示意，不会有言语上的交流，更不会停下来大侃。几年前，和我岳母一起在小区围墙外种菜的几个人，种菜时经常碰到，一起闲聊，大多是讲菜的长势，或者相互交换菜秧和种子之类，后来岳母回湖南了，菜地废弃了，再难碰到他们。
喇叭口的依云小区34栋房屋，大约一千多户人家，我刚搬来时，小区入住的人很少，不到二成，现在已100%入住。刚开始住的大部是嘉兴本地的村民，家中拆迁后，等待拆迁安置房时，或租或买，临时过度一下。
两三年前，东边的收藏村拆迁了，小区里一夜之间多了很多民工模样的居民，骑着三轮车，车上是被子、桌凳、锅碗盆瓢、衣物等全部家当。小区里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更加杂乱了，经常听到"收长头发、收旧手机"的吆喝声。在这一千多户人家中，我是独来独往的，很少和居住在小区里的人打交道，感觉乡郊之地，大多数人入不了我的眼睛，心高气傲，加上我是新居民，和本地人的习俗格格不入，他们吃甜，我吃辣，他们喝黄酒，我喝白酒。
尽管我是独来独行，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少不了和周边的小店、小摊、小贩打交道，尤其是车辆进出离不开岗位的保安的管理。刚开始，一个个都是陌生的面孔，穿着清一色的保安服，黑藏青色的，两肩有保安标志的肩章，左肩绣有袖徽，戴着同样的大沿帽，像警察样指引着车辆进出，并给进出的车辆敬礼，夜晚偶尔巡逻小区的路面。
在这么多保安中，大部分年龄在五十岁以上，极少数几个是四十岁左右，这样一群保安肯定跑不过毛贼，更别说打，应该是被毛贼虐的可能性更大。我只认识两个门卫，一个是老朱，一个是老李，叫不上名字。认识他们俩人，也是因为我岳父来浙江帮我开车接送小孩，白天没事做，在岗亭门卫处上了不到一个月班，和老李、老朱比较熟悉，我才慢慢地认识他们。
老朱是苏北人，为人和善憨厚，女儿住在小区里，闲得没事做，到小区物业公司做起了门卫。老朱快古稀之年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物业公司为了省钱，招些老人夜里守岗亭，纯属是吓唬一下毛贼，糊弄一下业主而已。
老朱基本上都是上晚班，下午五六点开始到第二早上五六点，上班很轻松，晚上巡逻也少，大部分时间在岗亭睡觉。每次开车经过岗亭，他认识我的车，久而久之，进出不用刷卡，靠"刷脸"，不会多问直接出入，他应该是先认识我的车，再认识车里的我，是岳父和他说起，老朱和老李是对班，俩人因言语不通，很少交流。
老朱精力很旺，上完晚班，第二照样干活。我送小孩上学时，他已经在菜地里忙碌了，菜种了很多，他女儿拿去市场卖。有时在南郊小河里钓鱼和捕小龙虾，人不可貌相，老朱钓鱼捕虾是一把好手，钓到的鱼和捕到的虾，吃不完时，他女儿拿到菜市场门口卖，以添补家用。后来认识老朱的女儿，是我岳母在嘉兴小住的那一段日子，岳母和她一起打过麻将，我认识老朱的外孙女，经常被他抱在手里，嘴里刁着棒棒糖，只知道小女孩小名叫清清(音)。小女孩喜欢和我儿子玩，因此见到老朱的女儿时，我跟着我小孩叫她清清她妈，反而没有叫她小朱，有点意思，这个名字一直叫到现在。
我一直被老朱和老李当作富人，我最多也就是个中产阶级，或许还没到中产阶级的标准。家里有两台车，两套房，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有钱人了。我通过几年的努力，或许积累的财富比部分人多那么一丁点，我没有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依然是不卑不亢地从早忙到晚，为了赚几个钱辛苦钱，在酒场上喝得酩酊大醉而归，在他们眼里看到的是羡慕。我以前也高傲过，自以为是，说话口气变粗了，这是一种病，这种病被身边的一些貌似低微的人衬托出来的。
门卫老朱比老李年长十岁，老朱喜欢种菜、捕虾、钓鱼，老朱一口苏北话，我要仔细听，还要他重复一遍才听明白他的意思。老朱话不多，冬天里喜欢戴一顶黑色鸭舌状毛呢帽，穿得严严实实，再加上一件物业公司发的仿制军大衣，手里经常捧着茶杯，那玻璃茶里的茶污应该很久没有刷洗了，使杯中的红茶水显得更加浑浊，他打开盖子，轻轻地喝了一口，带着响声，又把盖子旋上，捧在手心。上晚班的岗亭里只有一台照射式取暖器，两个人共用，在狭窄的房间里，晚上不睡觉时，应该不会太冷。
半夜里，很多次喝得醉眼朦胧而归，经过岗亭的两扇玻璃门时，我会停下数秒，往里张望。两扇玻璃门因为开关次数太多，早已不能闭合在一起，一里一外地留着两指宽的缝隙。晚上出入的人少了，出入的车辆更少了，而且进出小区的汽车，每辆车都在物业公司交了停车费，办了通行卡。车辆进出时，停车开窗伸手刷卡，够累人的，有时要刷几次卡，闸才会自动抬高，车走后，闸又自动闭合。老朱把双腿搁在一张旧的皮椅子上，这把椅子是物业公司从杂物堆里捡来的，还是一把新椅子被糟蹋成这样了，不得而知。屁股上是一把稍微牢固点的绒面沙发，浅棕色的，身上盖了一件仿制的军大衣。照耀式取暖器应该调到了最大，把狭小的岗亭内照得红而发亮。老朱和另一个门卫和衣而斜躺，鼾声一阵阵，此起彼伏。夏天时，直接睡岗亭外，躺在躺椅上，一台风扇对着他吹，那么热的天，睡得很香，鼾声如雷，我经过他身边时，他没有丝毫反应。
我尽管已喝到了七八分醉，不入睡之前，头脑依然清醒，轻而易举地找到家，七年来只有一次喝得不省人事，找不到家，还断片了。
有一年冬天，和几个染厂的朋友喝酒，饭局上喝了不少红酒，又在会所里喝了很多红酒，会所在我办公室楼下，如今已暂停营业。在灯红酒绿里，在粉黛佳丽中，我更加兴奋，飘飘然，又碰到了市里的某位领导，出于面子和尊敬，一杯又杯狂饮。没多久干了一瓶半红酒，怪会所里的杯子太大，怪我酒量太差，都不是，怪我虚荣心作祟，为了讨好领导而自作自受。那晚，我烂醉如泥，后面的事情全部忘记，朋友不知道我家住哪里，大概方向知道，经过他们几翻电话骚扰，知道了我家住哪个小区，但是来过我家的几个朋友，却不？知道我家是几栋几号房。半夜里，可怜了那些知道我家住何处的朋友，睡梦中被酒鬼的电话吵醒。这些都他们第二天告知我的，包括下面碰到门卫老朱，完全喝断片，仅此一回。
第二天听他们说我的糗事，出租车到了小区门口，两个朋友好不容易把我从出租车里挪出来，一个架一边，幸好我个子矮小。往小区里走，两人傻了，突然想起来没来过我家，又弄不醒我，这可把他们急坏了，扔到宾馆吧，嫌麻烦，总不能扔大马路上吧，这样会没朋友的，不道义还会出人命的，我相信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
左右为难之际，一个朋友够聪明，也没有喝多，一手架着我，一手推开了门卫岗亭的玻璃门，把老朱从睡梦中惊醒，吓了一跳，估计也是他上班两年来唯一碰到的事情。问老朱认不认识我，老朱从梦中吓醒，被三个酒气熏天的人吓懵了，没仔细瞧，扬了扬手说不知道。那朋友不依不饶让老朱再看一眼，如果那晚老朱又迷糊一下，我回不了家，肯定会把两个朋友折腾死，估计以后再也不会找我喝酒了。
经过朋友的一句话催促，可能是酒后声音变大了，老朱再次睁开眼睛，拿出手电筒照了照我的脸，我当时已完全晕死，全然不知，不照还好，一照吓一跳，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仿军大衣没来得及穿说:"这个人我认识，我带你们去他家。"
老朱提着手电筒在前带路，边走边用苏北话说:"怎么喝那么多，不好少喝点。"进小区左转100米，到了第三栋第二单元一楼，朋友从我口袋中摸出钥匙，开门后把我放在床上，没几分钟我终于有点醒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关门声。
第二年春天，物业公司换了一批门卫，年龄大的老朱被解雇了，没有工作的老朱，在女儿家闲不住，吵着闹着回苏北种田了。三四年没有见过他，不知身体如何?见到清清她妈，偶尔问一两句，得知老朱身体硬朗，心中也舒坦了。
老朱走后，门卫老李仍在物业公司上班，只是不在岗亭做保安了，负责管理起小区里的垃圾桶和地下车库的排水，还有养护小区里的绿化。
老李和他老伴以前住在儿子家的车库里，估计是儿媳妇不讲理，还是房子太小，不得而知。这几年，儿媳妇不让他们住车库，说要放电动车充电。正在两老人不知搬到何处之时，幸好小区旁的幼儿园需要一个值班的老人，幼儿园觉得老人可怜，发给老李部分工资之余，还可以让两个老人住在幼儿园的一个小房间里，是一处楼梯拐角处，约十来平方米，在幼儿园的西南角，卷闸门朝南，开在小区里，旁边是小区的停车场。两老人住在狭小的房间里，简陋点，也算安逸，衣服凉晒在靠墙边的廊柱的绳子上，偶尔在台阶上晒点大豆或干菜之类。
一到下雨天，尤其是下暴雨时，小区有几栋楼的地下车库排水不畅，经常是水满车库，让业主叫苦不迭。都怪那不良开发商，劣质工程，听说这小区验收时，建设局几个领导收了不少好处费，几年后全部被抓了，应该鼓掌。物业买来了水泵排水，下暴雨时，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老李穿上雨衣，拖着水泵在一个个地下车库口排水。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忙前忙后，偶尔见到物业公司经理在指手划脚，每次见到他那猥亵的模样，我想在他背后狠狠地踹上一脚，或者把他按在水中一顿痛打。老李穿着雨鞋在水中走，雨水淋湿了他的白发，打湿了他的衣服，任劳任怨地展示了劳动人民的本色。
有一天傍晚，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卷着暴雨而来，我早早地回家避雨了。看着院子里的蔬菜被狂风暴雨肆虐，心疼之时，有人在猛烈地敲我家的门，响声非常急促。惊叹谁会来找我，开门见到了门卫老李，头发已经被雨水淋湿，上衣也湿了，原来他在我家楼下修剪绿化，天突降暴雨，没带伞。我顺手把雨伞递给他，他说等会送还，我告诉他不急着还，他轻轻地关上门走了。我心想在这个小区里，老李也不认识几个人，估计他认为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眼看着天要黑了，才敲我家的门。
夏天的清晨，我经常会被一阵刺耳的“嗡嗡"声吵醒，那一定是老李在我院子外的草坪上除草。我掀开窗帘，老李带着墨镜，够酷的，双手握着割草机，机柄叉在腰上，割草机经过的地方，青草飞扬，一片片青草倒下，我开窗的一瞬间，一股青草味扑鼻而来，清新浓郁，盈满整个房间，让我立刻神清气爽。
老李一栋栋地割草，割完后，把青草用竹扫帚清扫一遍，倒入垃圾桶里。割过的草坪整整齐齐，像刚理过头发似的，理了个大平头，看上去更加清爽秀气。
我很少见到老李空闲过，清晨，他把一个个垃圾桶推到路边，方便垃圾车来收走，他知道千万不能挡住小区里的过道，每次都很小心，怕碰伤了路边的汽车。等待垃圾车运走垃圾后，又把一个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放到每个单元的楼梯口，总共30多栋100个多垃圾桶，来来回回会耗去他两个小时。
垃圾桶放完后，我经常见他蹲在家门口喝稀饭，没有配咸菜，白米粥，极少几回有白馒头。那时应该快九点了，刚好是我外出工作的时间，我经常会想，老李是四川人，为何不回老家安享晚年，60几岁的两老，儿子家不能住，寄人篱下，老家不能回，是中国很多农村人的通病。老人回乡下，身边没有亲人，无人照应时，肯定不放心。年轻一代带着父母一起闯，在身边可以照应，或许有了房子，终究不会和老人住一起，生活作息不协调，矛盾会激化。左右为难之时，老人会选择居住条件差的地方生活，不给儿女添乱，也不会给儿女增加负担。靠自己的双手，打一份力所能及的工，吃喝简朴，虽然清贫，却可以经常见到儿孙，偶尔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享另一翻天伦之乐，知足常乐地生活，何乐而不为。我反而自责了，把年迈的父母扔在千里之外的乡下，一年回几次，家里居住条件相当优越，我仍然是不孝子，很多事不是钱可以解决的，尤其是父母老年后的孤独感，想见儿孙，儿孙在千里之外，庆幸老人会用微信视频聊天了，应该感谢马化腾先生。
最近，小区又换了一家物业公司，老李还是帮着新的物业公司打理绿化，早上管理100个垃圾桶。物业新购了一批垃圾桶，配了冲洗车，以后老李又多了一项工作，清洗垃圾桶，少了一份臭味，多了一份辛劳，让我家的楼梯口不会有臭味飘来，尤其是夏天。
不用多久，他又会提着割草机在我的窗外割车，我喜欢听割草机的"嗡嗡"声，更喜欢闻割草过后的清香，那香味沁人心脾。
或许有一天，我还住在这个小区，老李换成了老张，一样的工作，一样的割草，一样的清香，却是不一样的人。我感谢身边的这些和我父辈差不多年长的老人，尤其是门卫老朱和老李，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你们勤勤恳恳，靠双手养活自己，知足常乐，你们是最可爱的人，向你们致敬。
2019.1.26匆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