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时,我便知道这个凡人已经死了。
他仰面躺在雪地里,乌黑的长发散开如同泼墨,苍白的脸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还活着,只是离死亡不过咫尺之遥。
"愚蠢的人类。"我低声说道,声音像是冰层下流动的水。
暴风雪正在肆虐,这座雪山是我的领地,任何闯入者都难逃一死。
我本该转身离去,让冰雪将他温柔地埋葬。
但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冰晶簌簌落下,露出下面如墨般漆黑的眸子。
那双眼在看到我的瞬间睁大了,里面映出我银白的长发和冰蓝色的皮肤。
"雪...仙子..."他的嘴唇已经青紫,却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
我怔住了。千百年来,人类见到我时只会惊恐地大叫"雪妖",然后仓皇逃命。这个凡人却称我为"仙子"。
"我叫雪魄。"不知为何,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在雪妖一族的传统中,名字是带有力量的,绝不能轻易告诉外人,尤其是人类。
"晏...清..."他艰难地回应,随后昏死过去。
我望着他逐渐微弱的气息,做出了一个违背族规的决定。
我将他抱起,他的身体轻得如同枯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灼烧着我冰冷的肌肤。
我带着他穿过呼啸的风雪,回到我的冰晶宫殿。
宫殿由千年寒冰雕琢而成,晶莹剔透的穹顶让星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落。
我将晏清放在冰床上,用雪妖的灵力为他驱散体内的寒气。
随着我的吟唱,冰蓝色的光芒从我的指尖流入他的身体,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为什么救我?"三天后,当他终于能够坐起来时,他这样问我。
我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永恒的雪景。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
雪妖一族向来视人类为低等生物,我们的长老教导我们,温暖即是死亡,而人类身上那种恒定的温度代表着腐朽与衰败。
"你画的是什么?"我注意到他即使在虚弱的状态下,也不停地用炭笔在兽皮上勾画。
晏清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你。"他将兽皮转向我,"不过我没能画出你万分之一的美丽。"
画中的我站在风雪中,银发飞扬,周身环绕着冰蓝色的光晕。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模样,雪妖不需要镜子,我们的倒影只存在于冰面和水晶中,模糊而不真实。
"很美。"我轻声说,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胸口涌动。
雪妖是没有感情的生物,我们像冰雪一样纯净而冷漠。
但这种感觉...像是初春的第一缕阳光,让冰层下有什么东西开始松动。
"让我教你人类的情感吧。"晏清突然说,"作为你救我的回报。"
我本该拒绝。与人类接触已是禁忌,学习他们的情感更是危险至极。但我听见自己说:"好。"
于是晏清开始教我。
他告诉我什么是快乐——当他画出一幅满意的作品时,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什么是悲伤——当他讲述家乡因雪崩而逝去的亲人时,眼中会有液体涌出(他称之为"眼泪");什么是愤怒、什么是恐惧...还有什么是爱。
"爱是最复杂的情感。"晏清说这话时,正为我画像。他让我站在冰晶花园中央,那里有我用灵力培育出的冰花,永不凋零。"它可以是亲情、友情,也可以是...两个人之间最深刻的联结。"
我站在冰花丛中,感到一种奇怪的悸动。每当晏清专注地看着我时,我冰蓝色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在跳动——尽管雪妖是没有心跳的。
"你冷吗?"有一天他突然问我。
"冷?"我不解地看着他,"我就是寒冷本身。"
晏清笑了,那笑容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是说,你想不想感受一下温暖?"
不等我回答,他握住我的手。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尖叫出声。他的体温对我来说如同烈火,灼烧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本能地想抽回手,但他握得更紧了。
"慢慢适应。"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感受它,雪魄。这不致命。"
渐渐地,那灼热变成了某种奇异的舒适,像是冰川在阳光下微微融化的感觉。我惊讶地发现,我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不再是那种冰冷的蓝色。
"你在改变我。"我惊恐地说。
晏清松开手,我的肌肤立刻恢复了原状。"不,我只是让你体验另一种存在方式。"他的眼神深邃,"你不必永远活在寒冷中,雪魄。"
那天夜里,我站在宫殿最高的露台上,望着永恒的星空。晏清的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波澜。雪妖一族自古生活在严寒中,我们视温暖为敌人,为毒药。但晏清手心的温度...那种感觉让我既恐惧又向往。
"你在想什么?"晏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可以自由行走了,我的灵力治愈了他的冻伤,但他体内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寒疾,连我也无法完全根除。
"想你的世界。"我没有回头,"那里有四季更替,有花开花落...有温暖。"
他站到我身旁,我们的手臂几乎相触。"跟我回去吧。"他突然说,"离开这座雪山。"
我震惊地转向他。"你疯了?离开雪山我会死。雪妖无法在温暖的地方生存。"
"但你已经能够承受我的体温了。"晏清急切地说,"也许你能慢慢适应。我可以带你去看春天的樱花,夏天的海滩,秋天的枫叶...所有你没见过却应该见到的美景。"
我的心——如果那团冰蓝色的光晕可以称为心的话——剧烈地颤动着。离开雪山意味着背叛我的族群,意味着放弃永恒的生命。但晏清描述的景象让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
"我不能。"最终我说,"但...谢谢你让我梦想。"
第二天,晏清的寒疾突然发作。他蜷缩在冰床上,浑身颤抖,嘴唇发青。我调用所有灵力为他治疗,却发现这次不同以往。他体内的寒气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仿佛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缓慢的冻结。
"没用的..."晏清咬着牙说,"我从小就有这病,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他苦笑着,"今年我正好二十四。"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做了一个决定。"等我回来。"我说完便冲入风雪中。
雪妖一族知道山中每一处秘境,包括那座被我们视为禁地的温泉。温泉周围绿意盎然,是雪山中唯一温暖的地方。我们雪妖从不靠近,因为那里的温度会削弱我们的灵力。
但我需要温泉旁的炽心草,那是唯一能治疗极寒之症的灵药。
当我踏入温泉区域时,一阵剧痛传遍全身。热浪如同千万根针扎进我的皮肤,我的灵力在迅速流失。我咬牙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终于,我在温泉边缘找到了那株火红色的炽心草。
采摘的瞬间,我的手指开始融化,冰蓝色的液体滴落在草地上,发出嘶嘶的声响。我强忍剧痛,带着灵草返回宫殿。
晏清服下炽心草煎制的药汤后,症状很快缓解。但他看到我残缺的手指时,眼中涌出了大颗的"眼泪"。
"你做了什么?"他颤抖着问。
"没什么,会恢复的。"我撒谎道。雪妖的身体可以再生,但在温暖之地受到的伤害是永久性的。
那天晚上,当晏清入睡后,我站在冰镜前看着自己。我的头发不再那么银白,开始泛着淡淡的金色;皮肤上的冰蓝色褪去,呈现出一种珍珠般的色泽;最可怕的是,我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在减弱。
我在变成人类。
这个认知让我既恐惧又欣喜。恐惧的是失去永恒的生命和力量,欣喜的是...也许我真的能跟晏清去看樱花。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那件事。晏清教我更多人类的情感表达方式,我则带他游览雪山的秘境。我们在冰川上漫步,在冰洞里聆听远古的回声,在星空下讲述各自的故事。
"跳舞是人类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一天,晏清突然说。他拉起我的手,在冰晶花园中笨拙地旋转。"像这样。"
我跟着他的步伐,起初僵硬如冰,渐渐变得流畅如水。没有音乐,但风雪声成了最好的伴奏。晏清的手温暖而坚定,引领着我完成一个又一个旋转。当我们停下时,他的脸近在咫尺,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拂过我的面颊。
"雪魄,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那三个字代表着人类最强烈的情感。我也想说同样的话,但雪妖的语言中没有对应的词汇。于是我做了个大胆的举动——我踮起脚尖,将冰冷的唇贴在他的唇上。
晏清僵住了,随后回应了这个吻。他的温度几乎将我融化,但我甘愿在这场温暖中消亡。
就在那一刻,宫殿的大门被一阵狂风撞开。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十二位雪妖长老站在门口,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雪魄,你违背了最神圣的族规。"为首的长老声音如雷,"你不仅与人类接触,还沾染了他们的温暖!"
我将晏清护在身后。"这是我的选择。"
"愚蠢!"长老怒喝,"你正在失去灵力,最终会变成脆弱的人类,然后死去!"
我挺直腰背:"那也比永恒的冰冷有意义。"
长老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其中一位举起冰杖,一道蓝光击中了晏清的胸口。他无声地倒下,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我扑到他身边,发现他的寒疾被彻底激发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
"他将在极寒中缓慢死去,这是对你背叛的惩罚。"长老冷冷地说,"而你,雪魄,将被囚禁在永恒冰牢中,直到你悔悟或消亡。"
他们带走了我,任凭晏清在冰床上痛苦挣扎。我被关在雪山最深处的冰牢中,四周是永不融化的玄冰。我的灵力在这里无法施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变得透明——那是雪妖消亡的前兆。
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晏清。他是否还活着?是否在痛苦中呼唤我的名字?这种牵挂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它比任何灵力都强大,比任何冰雪都纯净。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几乎完全透明时,冰牢的门突然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长老,而是晏清!他瘦得不成人形,脸色苍白如纸,但眼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
"你怎么...?"我虚弱地问。
"炽心草...我找到了更多..."他咳嗽着,嘴角渗出血丝,"用最后的灵力...找到你..."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握着一大把火红的炽心草,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变成了冰蓝色。晏清为了抵抗寒疾,竟然吸收了雪山的灵力,这正在将他变成非人非妖的存在。
"带我走。"我乞求道,尽管知道我们无处可去。
晏清扶起我,我们踉跄地走出冰牢。但刚到达雪山口,长老们就追了上来。他们看到晏清的样子,震惊不已。
"人类,你竟敢窃取雪妖灵力!"一位长老怒吼。
晏清挡在我面前:"放她走。所有的惩罚我来承担。"
"不!"我挣扎着站起来,"晏清,够了...我们逃不掉的。"
长老们围成一圈,冰杖指向我们。"最后的判决:雪魄永世囚禁;人类立即处决。"
我看向晏清,他也正看着我。在那一刻,不需要言语,我们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我调动体内残存的所有灵力,同时晏清也举起那束炽心草。
"一起。"他轻声说。
当长老们的攻击袭来时,我们释放了全部力量。炽心草燃烧起来,我的灵力与之融合,形成一道耀眼的光幕。剧烈的爆炸声中,雪山开始崩塌。
我感觉到自己在消散,但出奇地平静。晏清紧紧抱着我,他的身体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值得吗?"他低声问,血从嘴角不断涌出。
我用最后的力量轻抚他的脸:"为了这一刻的温暖...值得。"
当光芒散去时,雪山上再也没有冰牢,没有宫殿,也没有了雪魄和晏清。有人说看到两道光芒升上星空,化作了双子星;也有人说每年第一场雪落下时,能听到风中传来低语的情话。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从那以后,雪山之巅常年盛开着一片冰蓝色的花,花心却是炽热的红色。它们永不凋零,如同那段旷古烁今的爱情,在冰雪与火焰的交织中,成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