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镜与物尘

我们仿佛总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世界由我们眼耳鼻舌身所感知:桌子的坚硬,花朵的芬芳,雨水的冰凉——它们如此确凿,不容争辩。另一个世界则只向我们的内心显现:爱情的震颤,乡愁的苦涩,理念的光辉——它们同样真实,甚至更为迫切。哲学史上一场最悠远、最根本的争执,便是在这两个世界的疆域上划界,这便是“唯心”与“唯物”的千古对话。

所谓唯物,大抵是从脚下的土地开始的。它说,我们所感所知的一切,包括我们称之为“精神”“思想”的瑰丽花朵,其根源与本质,无非是那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物质世界。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我们的身体与大脑,皆是先于我们、构成我们的基本现实。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谈论原子在虚空中的旋舞;十八世纪的法国哲人将思想比作大脑的分泌物;近代的马克思则断言,是社会的存在决定了人们的意识,而非相反。这是一条由外而内的路径,它坚信,撇开了广袤的宇宙尘埃,任何心灵的图景都将是无根的浮萍。这世界,首先是一团浩大无朋、自行运转的“物尘”,我们不过是这尘沙中偶然生成的、能短暂映照自身的微光。

而唯心,则始于那面映照万物的“心镜”。它轻轻反问:你所谈论的那个“客观”世界,当它进入你的认知,又何尝能脱离你的感官、你的思维、你的意识而独立呈现?你所见的红色,并非红本身,而是你的视觉对特定光波的诠释;你所触摸的坚硬,也仅是你的触觉神经传递的信号。贝克莱主教那句被简化却犀利的名言“存在即被感知”,点出了此中关窍:我们所认知的世界,永远是被我们的意识所中介、所构建起来的世界。及至康德,这座“心镜”被赋予了更为精密的结构,时间、空间、因果,这些我们以为是世界固有法则的东西,在康德看来,乃是人类认知的先验形式,是那镜子的弧度与边框,万物必须经由它的折射,才能成为我们的“现象”。至于那世界本来的样子——“物自体”,则永远在认识的彼岸,沉默不语。

这场争执,初看如水火之不相容。一方说,心是物质的产物;一方说,物是心灵的呈现。然而,若我们不止步于概念的壁垒,而望向我们真切的生活,便会发现,这两条河流在深处或许有着隐秘的交汇。

一个木匠面对一块良木,他用手掌抚摸它的纹理,用眼睛衡量它的曲直,这是物质的交互。然而,当他心中浮现出一张未来椅子的完美形象,当他秉持着“匠心”去雕琢它,使之从“物”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趋近于那个永恒的“理型”时,这难道不是一场“心”对“物”的引导与提升么?我们欣赏一首诗歌,那墨迹与纸张是物质的,但那韵律、意象与情感所共同构筑的审美世界,却必须经由心灵的再造才能诞生,它真实地影响着我们的情绪,甚至改变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看法与行动。

如此看来,纯粹的唯物,或将陷入见物不见心的冷漠,忽略了那面“心镜”的能动与创造;而极端的唯心,或会沉溺于见心不见物的空幻,遗忘了那“物尘”乃是映照与行动的根基。我们或许不必急切地选择站队。我们的人生,本就是一场“心镜”与“物尘”持续不断的对话与交融。我们的身体,这具物质的造物,承载着、也限制着我们的心灵;而我们的心灵,则为我们所栖身的物质世界赋予意义、价值与方向。

那窗外的一棵树,作为“物”,它是碳氢氧的化合物,是光合作用的工厂。但当我看着它在夕阳中摇曳的姿态,心中升起一丝宁静的喜悦,回忆起童年庭院中那棵类似的树时,它便不再仅仅是“物”,它被我的“心”点化,成了我生命世界中的一个有情之物。

所以,唯心和唯物,或许并非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而更像一个古老的太极图。那浩渺的“物尘”,是那玄色的阴鱼,沉静而广博;那灵明的“心镜”,是那纯白的阳鱼,生动而跃迁。它们彼此内含,相互转化,共同构成了我们所能认识、所能体验的这唯一的世界。重要的,或许不是论断“谁为第一性”的终极答案,而是在这永恒的张力之间,清醒地行走,既尊重脚下“物尘”的厚重,也珍视心中那面“镜”里所映出的、独一无二的星辰与道德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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