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团圆》

“还有钱剩下的话,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如关于林彪的一篇英文的,虽然早已明日黄花。(《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

                                                 ——张爱玲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信件中遗嘱正本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动身那天她到浅水湾饭店,下大雨,出差汽车坐满了一车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块走的还是都是送行的,似乎补偿前一时期的冷淡,分外热烈,簇拥着蕊秋咭咭呱呱说笑。

蕊秋从人堆里探身向车窗外不耐烦的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不想来送。

她微笑站在阶前,等着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连日轰炸下,也许是西方那句俗语:“壕洞里没有无神论者。”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九莉挑了深粉红色,隔壁书房漆海绿。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是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蕊秋难得单独带她上街,这次是约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点心,先带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东西堆满一柜台,又从里面搬出两把椅子来。九莉坐久了都快睡着了,那年才九岁。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着过马路。蕊秋正说“跟着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感到她刚才那一刹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九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

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着再抄了。”

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旧踌躇着,不过因为三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起猫硬逼它照镜子,它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过去一直以为只有韩妈喜欢她,就光因为她活着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播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

以前说“等你十八岁给你做衣服,”总觉得异常渺茫。怪不得这两年连生两场大病,差点活不到十八岁。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脸,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过什么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揿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着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

谈了一会,他坐到她旁边来。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昏黄的灯下,她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着他。“你喝醉了。”

“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么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么说。有一次绪哥哥说‘你怎么没结婚?’那时候躺在床上,我没听清楚,以为他说‘你怎么不跟我结婚?’我说‘你没跟我说。’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没结婚。’”

“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着个

恋歌。”

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占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她写了首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

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着,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着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着拉着她一只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他们面前。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么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佛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次日他带了本《左传》来跟她一块看,因又笑道:“齐桓公做公子的时候,出了点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说:‘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说永远等你吧。’”

他彷佛预期她会说什么。

她微笑着没作声。等不等不在她。

他说过“四年,”四年过了一半,一定反而渺茫起来了。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在马路上偶然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须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着眼泪。

她早已不写长信了,只隔些时写张机械性的便条。之雍以为她没事了,又来信道:“昨天巧玉睡了午觉之后来看我,脸上有些衰老,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发现胸前的钮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

她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

“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着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道:“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着。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店铺都拉上了铁门。黑影里坐着个印度门警,忽道:“早安,女孩子。”

她三十岁了,虽然没回头,听了觉得感激。

红纱捂着嘴。燕山说他父亲抱着他坐在黄包车上,替他用围巾捂着嘴,叫他“嘴闭紧了!嘴闭紧了!”

偏是钮先生,会说“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上帝还犹可,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但是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有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编,亨利方达与薛尔薇雪耐主演,内容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没什么好,就是一只主题歌《寂寞的松林径》出名,调子倒还记得,非常动人。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艳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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