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东南几十里,有陈留、朱砂两镇。杏花营是朱砂下面的一个小村。
民国初期的杏花营,有一百来人,都是从沙窝里刨食的本份庄稼人,以种花生为主业。花生榨油后的饼,是这里的特产。
村子中,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个大水塘。是当年村落形成时,祖辈们取土垫地基盖房子留下的。杏花营村子周围是遍野黄沙土,唯有村子座落的地方是淤土地。
村子周围两公里以内,是家家户户的杏树行,每家杏树的数量相差不大,但杏树的年龄却大小不等。
每年农历二月初,杏花营便成了杏花的海洋,远看如黄沙地里冒出来的云朵,近闻花香阵阵随风入肺。
远近的养蜂人,用扁担挑着蜂箱,携家带口,在杏行里安营扎寨,半个月后满载而归。
杏花营的人对养蜂人很热情。尤其是宋大奎一家,经常把养蜂人请到自己家里喝酒。作为回报,养蜂人会把成坛子的蜂蜜送给大奎家。
民国十六年早春,宋大奎接待了一个来自陈留的养蜂人,姓刘,是个40岁左右的黑脸膛大高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单眼皮肿眼泡,会两把武术。大家都喊他“刘旋风”。
跟着刘旋风来放蜂的,还有他的老婆陈玉花,和穿着碎花小红袄的女儿秀霞。
秀霞虚岁十七,脑后用红头绳扎着个麻花辫,走起路来活泼可爱,粗黑的辫子晃来晃去。
刘秀霞手脚麻利,长得像她娘,巴桃杏核一样的双眼皮大眼睛,细高个。
宋大奎有个儿子叫来雨,话不多,是个木纳老实的后生。见了生人,像个姑娘。
宋大奎和刘旋风酒喝得畅快,话也投机。天南地北地神聊了几天。
杏花快败了,刘旋风一家要回陈留,卖了蜂蜜,再去找油菜花放蜂。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来雨的娘和秀霞娘坐在床沿,拉着手抹泪。
来雨娘看上了秀霞。
刘秀霞是民国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九,嫁到杏花营的。
来时,不满十八岁的她,坐在太平车上,怀里还抱着一只纯白的小奶狗。车上的嫁妆是一个刷了红漆的大桐木箱子,里面是几件新衣服和粗布床单,以及一条新表新里新棉花的被子,被子刚好七斤七两重。
半个村子的邻居都来看新媳妇,赞不绝口。杏花营热闹极了。
婚后五年,秀霞为老宋家共生了3个孩子,全是儿子。按排行,分别叫宋祥喜、宋祥福、宋祥禄。宋家没一个识字的,是村里的私塾先生给起的名字。
加上宋大奎的老母亲,这个四世同堂的家,每天有八张嘴要吃饭。很快,宋大奎一家陷入了绝境。
老母亲去世时,是用草席裹尸软埋下葬的。
祸不单行。1938年6月,日本人来了。在6月6、7、8三天,在开封城烧杀、奸淫、劫掠。
日本人占领开封城的当天晚上,杏花营全村闻讯大乱,纷纷四散逃难他乡,大平原哀鸿遍野,黄沙地鸡犬不宁。
宋大奎一家七口,向北走。在杜良镇黄河大堤上,正好碰见了刘旋风和张玉花,俩口子已经饿得双腿浮肿。
两家人抱头痛哭。虽然秀霞是刘旋风的独生女,但自身难保,爱莫能助。
就在这天晚上半夜时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帮当兵的。领头的是一个高个子,手里有手枪。高个子用脚把路边正睡觉的人都踢醒,一个一个贴近脸看,最后,把宋大奎、宋来雨父子和刘旋风用手提起来,枪一挥,上来几个当兵的,架起来他们三个就走。
三个女人和三个孩子哭晕一团。长长的大堤上,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女人和孩子的嚎啕声。
天亮,大堤上仨一簇俩一团的妇女老幼才知道,昨夜是国军来抓壮丁。
次日,是6月9日。国民党军队炸开了黄河花园口大堤,滔滔黄河水涌入贾鲁河,河水猛涨,巨浪滔天,一泻千里,房倒屋塌…
黄河,母亲河,发疯一样,卷走了无数自己孩子的生命。
秀霞的二儿子祥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散了。
接下来的三年,曾经富甲世界的大宋腹地,几乎家家不冒烟,户户有哭声。
到了马年年底,也就是1942年,杏花营夏、秋两季庄稼绝收,蝗虫成灾。附近110个县,饿殍遍野…
张玉花饿死了。
来雨娘把剥下来的几块榆树皮,放在三个瘦得皮包骨的孙子嘴里后,自己悬梁自尽。
秀霞搂着十四岁的大儿子祥喜,木头人一般。她没有哭,不是不想哭,是没泪了。
1943年,农历羊年。开春,杏花营来了个说书卖艺讨饭的,说是宝丰的。
秀霞和说书人商量了半天,把八岁的小儿子宋祥禄,交给说书人带走了。临走时,说书人给秀霞留下半袋子馍头,各式各样的颜色和形状都有,大部分长了绿黑色的毛毛。
接下来的日子,曾经热闹的杏花营,几乎听不到任何人的笑声。秀霞和祥喜,娘俩相依为命,苦熬时光。
离杏花营三十里,有个刘乾庄,宋大奎姑姑家住在这里。姑姑、姑父都去世了,只剩一个老表。前几年老表出去讨生活了,听说去了上海。
一天深夜,秀霞听到了院里有脚步声。小心喊醒祥喜屋里藏好,开门问了来人半天,才知道来者是公公宋大奎这个老表。
原来,这个老表参加了新四军。天亮,秀霞让他把祥喜带走了。
宋大奎家,至此,只有秀霞一个人留在了杏花营。
一年后,日本投降。
宋大奎、宋来雨、刘旋风三个人所在的国民党第十九军部队,1945年8月在山西沁河以东地区,被刘邓领导的晋冀鲁豫大军击溃。三人被俘,后经多次整编,编入华野第八纵队。
1948年6月,八纵从漯河出发,支援山东成武解放。刚过通许,接到新命令,向开封前进,参加开封战役。
解放军大部队,8月16日完成对开封城合围,8月17日拿下了城关,8月18日深夜十一时,解放军从东、西、南三面攻城。8月19日攻陷开封南门。8月22日,开封城第一次解放。
刘旋风和宋大奎,在入城后的巷战中壮烈牺牲。宋来雨在攻击小南门时,战壕被敌人炮弹炸塌,整个人被埋入沙土中。
宋来雨被救援队扒出来,耳朵已被炮弹的爆炸声震聋。
几天后,宋来雨私自离开救援队,去寻找部队。不料,部队已经全部撤出开封城,开拔东进。
他忍饥挨饿,走了两天两夜,天亮时,摸到了杏花营。
刘秀霞手拿笤帚正在扫地,看到来人刚从泥窝子里爬出来一般,站在院门口,目光呆滞地望着她,一句话不说。
四目相对。一个聋子,一个满头白发。
解放了。杏花营又热闹起来了。只是当年村周围的杏树,一棵都不在了。
秀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天到晚,家里地里,放下扫帚拿耙子,忙个不停,比个男劳力都能干。能吃饱饭的日子,真幸福啊。
一聋半傻。为了给雨来看病,秀霞四处打听大夫,最终,被告知看好无望。
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她俩分到了四亩肥田。
杏花营周围,虽然原来是沙土地,不易保肥保水,但是,生产队在六十年代学习了兰考的治沙方法,从村里的四个大水塘挖出来淤泥,拉到地里覆盖在沙土上,叫淤泥压沙法,效果很好,改造出来很多良田。
由于宋大奎是烈士,秀霞家作为军烈属,得到了很多乡里的帮助。种子、化肥、农药等生产物资,都享受优惠价。
除了花生,她和来雨还种了两亩地的三樱椒。收入越来越多。
85年年初,秀霞两口商量后,又翻盖了四间砖瓦房。还买了个奔马机动三轮车。
农历四月初六,是刘秀霞75岁的生日。天刚亮,乡邮递员骑车送来一封信。
信,是平顶山一个煤矿寄来的。
原来,小儿子祥禄下煤矿挖煤,遇到透水事故,出事了。出事的当天,祥禄的媳妇为他生了个儿子。
信,从秀霞手里,伴着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滑落。
阳历1988年初,秀霞听说杏花营附近村里,有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的,觉得很好奇。
这年春节,刘乾庄有人来杏花营走亲戚。秀霞打听到,原来宋大奎的老表,参加的不是新四军,是国民党军。国民党败退大陆时,他和祥喜都去了台湾。
只是最终秀霞都没能看见大儿子祥喜回来。
两年后的中秋节,太阳正南时分,两辆黑色的桑塔纳汽车,停在了秀霞家门口。车上下来了五个人,一男一女都有五十多岁,另外三个二十岁左右,其中一个是个姑娘。
当年从黄河大堤上走散的二儿子祥福,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人,开着私家车,从杭州回来啦!
次日清晨,秀霞一家七口,开车来到了开封城南大门。
来雨望着城墙大青砖上依稀可辨的累累弹孔,张开双臂抱住城墙,脸贴青砖,禁不住泪如雨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