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而不甘的老上校,努力寻找着新鲜事
约翰上校睁开惺忪睡眼。六点了,这一觉令六十多岁的上校先生很不好受,心头像是窝了一团火。
他爬下床,一把扯下了稀疏白发上的那顶滑稽的睡帽。这帽子让上校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过了半百还装幼稚的老混蛋。于是他每天都怀着愤怒的心情在晨曦中将这顶像牛奶一样纯白的睡帽摔在床上,然后在晚上十点再把它捡起来工整地戴在头上入睡。好像这戏剧性的事情会让上校先生的生活做出一点改变似的,他乐此不疲。
今天终于有点不一样了,但不是什么好的变化。上校先生的肚子绞痛得厉害,整个身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总是不安地躁动着。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今天天气很好,路上的行人也很多,两三位妇人提着篮子聚在一起聊着菜价,空气中有百灵鸟的叫声,还有翻过的泥土的味道。总之,与上校先生阴暗、狭小、潮湿、弥漫着洋葱与霉味的屋子做出了嘲弄般的对比。
过了几分钟。绞痛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加剧了,心头也像爬满了壁虎一样,怒气腾腾的,教上校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来。他离了窗口,去盥洗室洗漱,但没走两步,便被睡在门口的藏獒犬给堵住了。
“滚开!”
上校破口大骂,一脚把这只病怏怏的、老迈的藏獒踹开了。这只可怜的老狗短短地呜咽了两声,身子翻了两转才停下来,又急急忙忙爬起来,耷拉着耳朵给上校让出了一条道。
上校还是怒气未消,心里怎么也顺畅不起来,像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出格的东西要呼之欲出,于是他又给了多奇一脚。
“滚一边去,碍眼的老混蛋!”
他边刷牙,边苦恼着,嘴里也渗出一丝苦味来。他觉得有必要联系一下日瓦戈医生。这绞痛,仿佛随着肠胃的蠕动,一下子冲到了脑袋中,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狼狈与无趣。
上校每天早上起床会刷牙、看报纸,不吃早餐。然后发呆或是看电视捱到中午。中午会睡一会儿,醒来时大约三点了,这时候得出去走走,在同样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转一圈。晚上会在写字台上写回忆录,写一会就可以戴上那顶愚蠢的睡帽入睡了。这便是上校先生一天的安排,闲适,惬意,但寻不出什么亮点来。
越想,上校的心头就越像塞了团熊火,愤怒的火焰卡在胸口无法宣泄。他难受极了,连肚子也在与他作对。于是他愤愤地把牙刷摔在洗脸池中,胡乱用毛巾抹了把脸,就出了盥洗室。
多奇还是蹲坐在门口旁,不停地吐舌头。上校没理睬它,径直向客厅走去。在客厅里,上校先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木然地发呆。然后他伸手按下了一旁的电话机,这台电话机发出几声滋滋声,他年老得几乎跟上校一个岁数。
没有留言。
于是上校又在沙发上端坐着,半闭着眼,感受从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疼得要命,上校不禁用手捂住肚子,光亮的脑门儿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但没有丝毫作用,只会让上校觉得更加紧张不安。这副老迈、瘦弱的身子骨在提醒他:是时候叫医生过来了。
上校便拎起了桌旁电话机上的听筒,正当他拨着日瓦戈医生的第三个号码数字时,他那满是褶子的、像鸡爪一样的手突然畏缩起来,他感到羞愧难当,悲愤交加,心中那团卡着的火又呼的一下直冲发梢。那是一种荒诞离奇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上校的心窝里膨胀。再不吐露出来就会爆炸似的。他觉得双目好像在喷火,耳鸣一直在耳蜗旁打转,他为这副单薄的、仅他一人占有的形体悲哀起来。
这是一种不经推敲、纯粹的悲哀。他可怜自己一无是处、游手好闲的生活,他感觉自己被这副形体困住了,它再也无法带给他任何享受,只会是他后半生安逸生活的累赘。在这种悲哀之后的,便是深深的愤怒。他不甘于接受这样嘲弄般的摆布,他需要一点调味剂,需要给这平静的生活与懦弱的形体一点颜色看看,上校必须做点出格的事情,才能平息心头的愤恨之火。
这念头,在上校的心里萌发着,越长越巨大,越长越让上校咬牙切齿。于是,在拨到第五个电话数字的时候,上校“嘭”的一声把听筒扔到了地上,心头早已是不耐烦而急切的情绪。
有什么可怕的想法悄然爬上了上校心头,这想法挥之不去。上校尽量不去想它,而是默默地回到了卧室。清晨的阳光打进来,让卧室一片光亮与盎然的生机。他坐在床边,打开了衣柜,奇怪的是,这想法不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衣柜的敞开更加明朗仔细了。
衣柜里有股霉味儿,不是太好受。衣架上挂着两三件黑色正装与一些白衬衫。上校没去看它们,他想换点鲜明的衣服。大概是那可怕的想法在作祟,上校总是不经意地去瞥角落里的那件深蓝色军服。
那是他真正是一位服役的上校时候的军服了。他二十几年前服役于皇家海舰队,作为一名海军军官,他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上校,深蓝色的正装上烫着皇家海舰队的海浪金边,纽扣是一枚枚木质的旗舰,而胸口旁呢,则是挂着国王亲自为他佩戴上的英勇勋章、护国荣誉勋章等光鲜的奖章,它们几乎挂满了整个胸膛。
那是多么光荣无上的荣誉啊!上校的神经一根一根地抽动,那可怕的念头时时刻刻缠绕在心里,让血管里的血都灼热了,那团火熊熊不息。
愤怒将他包裹着,他不安地在衣柜前来回踱步。“让这副该死的老骨头瞧瞧!”他在心里咆哮,羞愤交加使他涨红了脸,“是时候了,是时候做点什么了,别给勋章和国王丢脸!”
冲到嗓子眼的怒火像是在给上校敲响警钟,作为一名恪守纪律的军人,他必须行动起来。他把身上的衣服扒光,只留下一条裤衩。他骨瘦如柴,一把老骨头上只裹了一层可怜巴巴的肉,但上校特别精神,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芒。上校先生取下深蓝色军服,利落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干瘦的皮囊上。他一颗挨着一颗,把旗舰纽扣摁入另一边的口子里,一直摁到最顶上那颗。上校先生找了条皮带将裤子拴紧,这是一个难差事,他太瘦了,以至于裤子整整大了一圈。但他还是做到了。他找了个小夹子,把裤子边缘折起一个褶,再把它夹住。
做完这些后,上校端端正正地站在落地镜前,他腰杆挺得笔直,那颗搭着稀疏白发的头颅倔强地扬着,眼中放出犀利的光芒,这时候,上校先生简直与普通的精神小伙儿没什么两样,他像年轻人一样充满朝气。随后,他又找来了一把鸡毛掸子,掸去了衣服上的灰尘,这花了他十分钟。掸完了灰尘,上校就开始用手仔细小心地抚平衣服的褶皱,从肩膀到袖口,从下摆到裤脚,再到肩膀,这又花了他十分钟。
心中那团火仍未熄灭,连一丝一毫摇曳的迹象都没有。上校先生从那深处感到了一种崇高的责任感,与军人的使命具有一致高度的责任感,他在上校的心中酝酿着,变得愈加的完美,愈加的具有可实施性。现在上校的心中全是这个念头,它将上校先生带到了一种享乐其中的态度中,沉迷在这样的享乐中,连他的所作所为都由离奇变得看似有理可依起来。
“我即将进行远征。”上校对着空气,用宣读圣经般的口气宣布,“我将翻过班德大街,越过金角大厦、百万大厦、越过一座座大厦,跋山涉水,由戴南以南拐上小路,淌过曲折蜿蜒的珊瑚河,亲身拜访日瓦戈医生。”
于是,上校立刻投入到工作中。他进了书房,打开写字台上的电灯,用圆规与尺子在纸上开始绘制这条线路的地图。他故意选了条绕弯的路,并没有意识到他需要尽快拜访医生。他用军事地图的比例与符号耐心地绘着,他标注出高山与河流,以方块代表建筑,用极简的字母来做缩写。最后,他用一支红色的马克笔标出了日瓦戈医生的诊所。
做完这一切后,上校意识到已经九点了,他必须尽快上路。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他的身子坚实且硬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铿锵有力。是时候踏上远征了。
这时候,多奇,这条老狗,在书房门口冲上校先生吠了两声,它一扫病态,不停地摇着尾巴。
“啊!”上校先生喜笑颜开,走过去一把抱起这只身形庞大的藏獒犬,“走吧,多奇!让你久等了,我们本该早点上路。”
就这样,约翰上校怀中揣着地图,腰间挂了副军用望远镜,一只老狗绕在他左右,推开了家门。他气宇轩昂,大步流星,胸前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并没有意识到腹部的绞痛早已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