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宫廷馆阁藏书之传统可上溯至五代朱梁时期。梁建都于汴梁后在皇城右长庆门东北建了数十间屋舍,设昭文、集贤、史馆三馆以藏书。最初三馆规模甚小,藏书量最大时也不过12000余卷,但宋建国后自所平各国搜集书画数万卷,皇帝又下诏广开献书之路,三馆所藏书画数量立时倍增。后宋太宗下令于左升龙门东北兴建新三馆,东廊为昭文书,南廊为集贤书,西廊为史馆书,内分为经史子集四库,与昭文、集贤合称为六库。宋太宗将新三馆赐名为崇文院,不仅规模增了数倍,还在三馆周围敞园苑、植花木,引水为溪,环境优美仿如花园。西边有一便门,通往皇帝内宫。随后太宗皇帝于端拱元年五月,又在崇文院中堂建造秘阁,宏伟壮丽为诸司屋舍之最,阁下穹隆高敞,被称为“木天”。落成之后皇帝下令将三馆所藏真本书一万余卷和内宫所藏名家绘画墨迹存放于秘阁之内,其中包含王羲之、王献之、肖子云、唐太宗、唐玄宗、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怀仁等人的墨迹和顾恺之、韩干、契丹东丹王李赞华等人的画卷,卷卷皆是古今珍品。经此后历代皇帝不断增补,所藏书画珍品数量更是十分可观,故此每年暴书之时必引来大批学士文人争睹平时绝难一见的绝世名作。
熙宁五年年初连日降雨,秘阁湿气更比往年要重,因此原本定于五月下旬进行的暴书活动被提前至五月初八。
这天阳光明媚,天气晴好,雯儿一大清早便起身穿好早就准备妥当的男子锦袍,把头发梳理成男式发髻,再从昨日特意命丫鬟出去买的精致发带里细选了一根,小心翼翼地绕系在发髻上,留出长长两缕散垂下来,对着镜子侧首转身,看发带飘旋翩翩,很是得意,自觉全然成了一小小贵公子。这才施施然拿上此前挑好的折扇,仰首挺胸学大人状踱着方步去找兄嫂。
走到他们房前发现两人也已穿戴好了,庞荻头上还戴有一冠,更衬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此刻王雱正拿着黛笔为庞荻画眉,雯儿“扑嗤”一笑,说:“古有张敞,今有王雱,哥哥好兴致。”
庞荻忙转脸朝她解释道:“非也。是我自觉虽穿了男装但眉色太浅,女子面容一望而知,所以让你哥哥帮我画粗浓一些。”
雯儿一听也觉有理,便径直走到哥哥面前说:“那哥哥也帮我画画。”
王雱却不理她,虽手持黛笔却久久不落,只左右细看妻子的脸,似是十分为难。忽然掷笔叹道:“娘子涵烟眉色如此可爱,我实不想添色破坏。罢了,你们就这样跟我去吧,如有人问起我就说你们都是宫里的小太监。”
两女齐啐出声,王雱一笑置之。说笑一阵后三人便乘轿入宫。
守宫门的侍卫认得王雱,知是宰相公子,庞荻姑嫂二人又服饰华贵,紧跟王雱之后,便也没多问,立即放他们进去。倒是进去后不时三三两两地走来几个官员雅士跟王雱寒暄,看见二女自然会问她们身份,王雱只答是表弟,但也有一些人不免狐疑,总是上下打量不已。王雱无奈,跟她们商量说不如她们走在他身后离他三四步远,若见有人走近打招呼就转身装作不认识他。二女答应,于是不再紧跟其后。
所暴书画已被陈列于崇文院中,或挂于架上或铺置于案面,密密地列了若干排,一望竟不见尽头。每幅字画都有宫女太监侍候于左右,随时蔽风拂尘,并提醒围观士人应注意事项。
庞荻已发现其中果有许多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珍品,例如《玄女授黄帝兵符图》和《捣练图》,当日听雯儿说藏于宫中她犹有不信,如今亲眼一睹之下才知她所言非虚。往日在家偶见一名作都会欣喜不已,却不想现在竟可同时得见如此之多,乍惊乍喜之下反而渐觉乱花迷眼,不知该从何看起。
正在左右挑看,忽有两名中年官员发现王雱在此,立即一边高声连呼王公子一边朝这边走过来拱手为礼。王雱见是他们马上笑着迎去,拱手道:“吉甫兄、子宣兄今日也来赏书画么?”
这两人正是王安石的左膀右臂吕惠卿与曾布。三人寒暄之后吕惠卿即侧身低声对他说:
“市易法实施以来效果甚佳,但文老儿一干人又想法生出些事端……”
曾布见周围人来人往很是嘈杂,便对二人说:“我们进馆中慢慢叙谈罢。”
王雱面露迟疑之色,略想了想,请二人稍微等候,再转身找到庞荻与雯儿,道:“你们就在这附近看看罢,切勿走远,我有事离开一会儿,去去便来。”
两女随口答应,王雱遂与吕曾二人进入馆中商议国事去了。
庞荻仍是一心品赏书画,雯儿却心不在焉地眼珠频转东看西看,最后,目光凝在了通向皇帝后宫的西便门上。
后宫。雯儿从弄懂这个词的意思时起就最感兴趣的地方。父亲让她读的历代史书里她最爱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其中的后妃列传。她知道,后妃们都住在内宫中,她们都是皇帝的女人。如果她们中哪个得到皇帝的宠爱就会一步登天,一览众山小,运气再好点甚至还会独揽国家大权,成为立于整个国家巅峰之上的那个女人。当然,皇帝只有一个,妃嫔总是若干,所以这样的机会本来就很小。于是你争我夺,各祭奇招,东宫西宫,东邪西毒。一场战争,一局豪赌,一将功成万骨枯,千红泪落不知数。
似乎残忍,似乎悲凉。但是,雯儿对这种争斗充满了好奇与憧憬,她甚至喜欢从其中透出的血腥的味道。她相信自己继承了父亲对权力的欲望、聪明的头脑和进取的魄力,她还相信自己有胜于父亲的几重心机。
心机。其实,心机不能算个贬义词,在危机暗伏的内宫中,它是保护自己和压倒别人的基本武器。
所以,她跃跃欲试。
不过,她不会贸然出击,她得先掂量掂量她对手的分量。不是这宫里的后妃们,而是她们的丈夫、她们的主子——皇帝赵顼。唯有他才有可能有资格和有能力成为她真正的对手。
雯儿微笑。其实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缠着哥哥请他带她进宫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看这些无聊的书画。
她悄无声息地从庞荻身边溜走,溜进通向后宫的西便门,朝她设想过千万次,而实际还是全然陌生的内宫探去。
庞荻一时并未察觉到小姑的离去,千幅万卷蔚为壮观的名家书画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看着,赏着,叹着,缓缓移动,细品慢赏,双目根本没有闲暇转视别的事物。
路也没及上看。当她终于意识到这点时已猛地与一人相撞,她失去平衡眼看要倒,情急之中本能地伸手去拉那人手臂,不想那人也没站稳,于是两人同时倒在地上,那人本来手中捧着的卷轴撒落在地,她的上半身扑在了那人的双腿上。
还在犯晕没反应过来,一个男子已飞奔而至,迅速扶起她拉倒的人,向她怒斥道:“大胆狂生,竟敢冒犯舒国长公主!”
舒国长公主?她一惊,抬头一看——被她撞倒的女子约有二十多岁,衣着雅致,面容清丽,此时正在整理被撞得微乱的头发,虽事出突然,一举一动仍十分娴雅。见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顿时颊泛红晕,面有愠色,略略移步让身边男子挡在她身前。那男子年轻英俊,轻袍缓带很是潇洒,一望便知是世家子,想必定是驸马都尉王诜。
庞荻这才想起她是女扮男装,不但拉人家手臂把人家撞倒后还扑在人家身上,在别人看来自然是无礼之极。
立即起身按女子礼节万福施礼,赔礼道:“请长公主恕罪。我并非男子,不过是身着男装罢了。”
公主与驸马先是愕然,仔细看她半天,随后释然而笑。公主一向大度宽厚,并不以适才小事为忤,反倒是见庞荻眉清目秀,虽身着男装仍不掩天生丽质,便心生好感,微笑着问她:
“你是谁?”
“小女子名叫庞荻,是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王雱之妻。”庞荻见公主态度和蔼,神情温婉可亲,遂把女扮男装入宫观赏书画的情由略说了说。
“原来是庞小姐。”公主颔首。原来公主早就听高太后提起她多次。太后想起她每每叹息:庞小姐美丽优雅、知书识礼,有菀姬之才情而无菀姬之哀戚之色,在尊长面前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虽貌似纤纤弱质,但内心柔韧,最是可人。惜当初庞公一念之差,把她许给了王安石的儿子,否则,她可以嫁给颢。太后说:她应该比菀姬更适合做颢的妻子。
就是面前这个姑娘了。若非错失机缘,她或许已成她的弟媳……公主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叫错了,她现在已为人妇,不应称她为庞小姐,而应是王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