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向来在文化娱乐方面非常出名。不但有传承百年的行头,还有保留着长盛不衰的传统剧目,更有那些让人提起来赞口不绝的生旦净末丑。长期活跃在舞台上的李多英就是其中一个,他作为武生的演技令人惊叹不已,据说是村里自贺六爷之后绝无仅有的牛人。关于贺六爷的传说很多,除了精湛的唱念做打功法,更多的是作为一位武者的行侠仗义之举。我觉得贺六爷很大程度上被人们神话了,以致于连他具体生活在那个年代都没人能说得清。因此,有时候我都有点怀疑,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可李多英却真有其人,也的确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武生,我们还曾经在同一本戏中扮演过不同角色。说实话,没看过他戏的人打死都不会相信,就是那样一个说话像吹气,走路总袖着手猫着腰的瘦老头,居然能扮演虎虎生威的武生角色。
李多英是甫爷的侄子,老参议员的亲孙子,他奶奶是参议员的大老婆,父亲是大老婆所生的二儿子。有关他父母的一切很少有人提起过,只听说解放前就死了,具体情况不详。他大哥我见过,是解放前省城毕业的大学生,也是我见过的最早穿呢子大衣的人。不知什么原因,他大哥早年涉及了一起投毒事件并为此被劳教多年,出狱时已经年近五十,错过了成家的年龄。七十年代他作为施工员跟随我父亲在嘉峪关搞工程,我父亲被罢免职务之后他也辞职去了新疆,自此再没有回来过,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失去了音讯。他妹妹是我的堂嫂,如今八十岁,身体依然很硬朗。
父母早亡,大哥突遭变故,几位叔叔又自顾不暇,只剩下李多英和妹妹相依为命。妹妹刚成年后就嫁了人,在妹夫家的帮助下他娶了离我们村几十里外一户人家的女儿为妻。不知道他老婆年轻时怎么样,反正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个药罐子不离手的人,腰弯成个虾米,走一步喘三喘,根本没办法参加生产劳动。那时候他的三个孩子尚且年幼,只有李多英一个人挣工分,因此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为了改善家庭现状,李多英通常加班加点地干活,作为木匠他在生产队上班之余还接一些诸如做家具,做棺材之类的私活来贴补家用,即使是这样他的日子仍然过得捉襟见肘。他家大儿子与我同岁,一年四季总是穿着有破洞的衣服,大女儿上学前一直是光屁股,小儿子更是常年一丝不挂。包产到户之后他家的生活得以改善,但是比起其他人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李多英是个乐观向上的人,他没有被困难所压倒,在村里的戏班子重建时他积极投入其中并做了大量工作。据说在样板戏盛行的时代,他在舞台上塑造的刁德一和栾平两个反面角色深得观众的好评,在县里和地区文艺汇演中拿过大奖,多年后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四人帮”倒台后文化界提出了“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的口号,一些有关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传统戏被搬上了舞台。我们村的戏班子因为一些老把式有的已经不在人世,活着的大多成了耄耋老人,要想恢复往日的辉煌显然是不可能了。好在那时候的大队书记对此给予了大力支持,他请了县剧团的导演作指导,组织了一帮喜欢戏剧艺术的人,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排练,李多英就是那个时候脱颖而出的。
据说县剧团导演看见李多英第一眼就直摇头,说你们这里当真是没有唱戏的人才?这人一看就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走路抬不起脚,说话有气无力的哪像个唱戏的人。大队书记哈哈一笑说,人不可貌相啊!你看看就知道了。在大队书记的要求下,李多英当众表演了打飞脚和鹞子翻身,特别是他的把子功更是把导演惊得瞠目结舌。只见他手提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腰杆子一挺,颓废之势荡然无存,一把刀被他抡得虎虎生风,两手交替抡动起来只见虚影不见刀……导演见状不住赞叹道:人才,真是难得的人才!
在县剧团导演和一些老把式精心指导下,剧团相继推出了《铡美案》《窦娥冤》《穆桂英挂帅》《金沙滩》《辕门斩子》等一系列经典剧目。李多英天生就是演武生的好料子,他扮演的“韩琦”“孟良”等角色受到了大家的好评,特别是《韩琦杀庙》那场戏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历次文艺调演中被指定为必演剧目。
别以为李多英只擅长饰演武生角色,他的唱腔也是一流的。别看他平时说话有气无力,可唱起戏来有板有眼,底气十足。在《二进宫》那场戏中他扮演杨侍郎,和徐彦昭的对唱可谓是令人叫绝,还有《游龟山》中的苦二六唱段,直引得人心酸掉泪。
上了年纪的李多英得了哮喘不能再上台表演,把自己多年来的表演精髓倾囊相授于年轻一代,为剧团培养了一批新生力量。但是不论他怎么用心指导,在人们看来没有一个能与之相比。随着文化生活的不断丰富,电视机、录像机和VCD走进了千家万户,传统戏剧艺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村里的剧团没有了市场,只在每年春节时在村里演出几场,而观众则只有上了年纪的人。看着那些临时凑拼起来的演员生硬的表演,人们不禁怀念起剧团当年的繁荣,他们不说是因为时代的发展使得传统戏剧走向了没落,而是一味地把责任归咎于人,说现在的戏没看头,要是有人能比得上李多英一个脚趾头剧团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这话虽说的有点过头,从中也能看出李多英的表演真正是深入人心的。为此,人们说他是最后的武生。
李多英疾病缠身的老婆五十多岁就去世了,那时候他自己身体也出了问题。为了存钱给儿子娶媳妇,他拖着病体独自耕种着十几亩地,让两个儿子外出打工。终究是挣钱太不容易,大儿子娶媳妇时的彩礼钱还是出嫁女儿才凑齐的,二儿子不得已做了上门女婿。
不知什么原因,他儿媳结婚后肚子一直没有反应,据说医院检查夫妻双方都很正常,最后的怀疑是他那名叫昆的儿子精子成活率太低。从此以后昆遍访名医寻求良方,他们家又开始飘出了浓浓的中药味,让人们不禁想起几十年前的情景。
有一次我回家上坟,堂兄说李多英看来是不行了。一听这话我说看看他吧,不论怎么说我们也是一起唱过戏的,说起来称他老师也不过分。在门外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大有把肺咳出来的节奏,听那咳嗽声立马让我感觉到呼吸困难了。那一次见了他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面如死灰”。他蜷缩在土炕的一个角落里,怀抱着一堆脏兮兮的棉被,据说是根本不能躺下来,一旦躺下就出不来气了。他虚弱地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不知是看到了还是从声音判断的,他气若游丝地叫着我的名字。手里捏着我给他的五百块钱,嘴里嘟囔着啥听不清,我不敢端详他的脸,于是便匆匆离去。
不久后听说他死了,还不到七十岁。他死后村里的戏班子再次组织了起来,在他家门前搭起简易戏台唱了两天戏,也算是对这个前辈最好的纪念方式。最后的武生走了,有关他的话题还在继续着……
三年前昆也死了,死于胃癌。去年昆的女儿结婚了,女儿是领养别人家的孩子。那孩子据说挺孝顺的,昆的媳妇也算是老有所依了。
©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