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孽缘织网·失忆的刀刃
王庭的骚乱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短暂地炸响后,留下的是更粘稠、更危险的寂静。巴图尔王子以雷霆手段镇压了那几个部落首领的“叛乱”。参与冲突的部落勇士被当场格杀,头颅悬挂在王庭外城的辕门之上,血淋淋地警示着所有心怀不满的人。几位首领则被剥去象征身份的皮袍,赤身捆绑在冰天雪地的广场石柱上,承受鞭刑与冻刑的折磨,哀嚎声在寒风中时断时续,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
赤那(化名巴根)站在药坊半开的木窗后,冷眼看着广场上惨烈的景象。寒风卷着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灌进来,吹动他额前几缕刻意垂下的乱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映着远处石柱上抽搐的人影,冰冷得如同万年冻土。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将行刑者的影子拉得扭曲狰狞,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在舞蹈。围观的人群噤若寒蝉,只有巴图尔王子站在高台上,豹眼中闪烁着暴戾的快意,手中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掌心。
“看清楚了!这就是违逆王庭的下场!”巴图尔的声音在寒风中传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狼神的利爪,只撕碎敌人!谁敢再闹事,他们就是榜样!”
赤那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狼神的利爪?巴图尔也配提狼神?他不过是一头被权力和猜忌豢养疯了的鬣狗。这场冲突,正是他赤那亲手点燃的火星,借助巴图尔暴躁的东风,烧成了焚毁几个部落首领的烈焰。很好。混乱的种子已经播下,恐惧开始在王庭的阴影里滋生。
他悄然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残酷的景象和刺鼻的气味。药坊里混杂的草药味此刻竟显得有几分“安全”。他走到自己惯常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面是他几天前就开始秘密浸泡的“夜啼藤”粉末。此刻,他拿出另一个更小的、密封严实的皮囊,里面装着研磨得极细的“毒箭木”粉末——正是他之前混入安神散,间接导致亲卫队长失控引发冲突的剧毒之物。
赤那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皮囊,用骨勺舀出少量“毒箭木”粉末,再混入适量浸泡好的“夜啼藤”汁液。两种剧毒之物在他手中混合、搅拌,最终形成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墨绿色药膏。这药膏有个名字,叫“蚀骨吻”。它不会立刻致命,但一旦通过皮肤接触或伤口渗入血液,会如同跗骨之蛆,缓慢侵蚀内脏,带来持续不断的剧痛和衰弱,最终在极度痛苦中脏器衰竭而死。这是他为阿史那雪——如今的雪妃——精心准备的“礼物”。他要让她在权力的巅峰,一点点品尝死亡的恐惧,如同当年他的族人被屠戮时的绝望。
就在他将调制好的“蚀骨吻”小心封入一个特制的、内壁涂蜡的牛角小瓶时,药坊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雪妃身边那位神情倨傲的侍从官带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药坊。
“苏合药师!”侍从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雪妃娘娘心忧汗王龙体,听闻药坊新得了几株百年份的雪山参?娘娘要亲自查验,给汗王入药。”
苏合药师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诚惶诚恐地应道:“是,是!刚入库,品相极好!小人这就去取来!”他小跑着去库房。
侍从官踱着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药坊里的学徒。当他的视线掠过角落里的赤那时,赤那正低着头,佝偻着背,用一块破布用力擦拭着捣药的石臼,仿佛要将那墨绿色的残余彻底抹去。侍从官的目光并未停留,很快移开。
苏合捧着一个锦盒回来,里面躺着几株须发皆全、品相上乘的老山参。侍从官仔细查验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娘娘稍后会亲自过来查看入药。你们这里…”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药坊,“都仔细着点,别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进来,惊扰了圣驾!”
“是!是!小人明白!”苏合连连躬身。
侍从官带着山参离开。药坊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赤那依旧擦着他的石臼,直到苏合也转身去忙别的,他才缓缓停下动作。刚才侍从官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沉浸在复仇计划中的专注。雪妃要来药坊?亲自查看给汗王的药?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这个女人,嗅觉敏锐得可怕。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还是…这仅仅是她掌控一切、彰显权力的例行巡视?
无论如何,他必须更加谨慎。赤那将封好的牛角瓶贴身藏好,如同藏起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目光落在旁边一个正在熬煮的陶罐上,那是给西暖阁月姬公主准备的安神汤药。药汁翻滚,散发出苦涩中带着一丝清甜的气味。
西暖阁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月姬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狼牙项链。窗外广场上隐约传来的惨叫声已经停止,但那种无形的血腥和恐惧感,却透过厚重的宫墙弥漫进来,让她心头发冷。雪妃的话语——“汗王本就病着,若是被这些闹心事惊扰了圣安,可如何是好?”——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困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负罪感。
卓玛端着一碗刚煎好的、热气腾腾的安神汤进来,脸上带着担忧:“公主,药好了。您趁热喝了吧,定定神。”
月姬接过温热的药碗,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苦涩的气味钻入鼻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口啜饮起来。药汁很苦,但一丝奇异的、若有若无的甜香混杂其中,让她微微蹙眉。是换了新方子吗?她没多想,只觉得疲惫和心慌像潮水般涌来,急需这碗药的安抚。
赤那端着另一份刚配好的安神药材,再次来到西暖阁门口。这次,门口的侍卫似乎得到了什么指令,并未过多盘问,只是示意他放下即可。嬷嬷依旧冷淡地接过托盘。赤那正要转身离开,暖阁的门帘却从里面掀开了。
月姬在卓玛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似乎想透透气,目光有些涣散地望向庭院。当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赤那时,赤那正低着头,保持着仆役的卑微姿态。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月姬的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药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也溅湿了她的裙裾。
“公主!”卓玛惊呼,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月姬。
月姬一手紧紧抓住卓玛的手臂,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心口,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大口喘息着,仿佛溺水的人。“痛…好痛…”她发出细弱的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软倒,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
“公主!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卓玛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
门口的侍卫和嬷嬷也慌了神,不知所措。赤那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地上碎裂的药碗和那滩深褐色的药汁,又迅速看向月姬痛苦扭曲的脸庞和捂住心口的手——那位置,正是“蚀骨吻”毒素发作时引发剧痛的典型区域!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脑海:他调制“蚀骨吻”时,那个装着“毒箭木”粉末的皮囊…他记得自己当时为了确保密封,用力按压过…难道…难道有极其微量的粉末,在他擦拭石臼之前,无意中沾染到了旁边正在熬煮的、给月姬的安神汤药罐上?!或者,是他在处理药渣时,极其微量的残留混入了废弃药草,而废弃药草又被误用去熬了月姬的药?!
冷汗瞬间浸透了赤那的后背!他千算万算,每一步都力求精准狠辣,却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准备给雪妃的致命毒药,竟然有一部分…落入了月姬的口中!这个他七年前在风雪中救下、如今却被他视为复仇棋子的少女!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赤那。他看着月姬在卓玛怀里痛苦地蜷缩,意识似乎正在快速流失,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嬷嬷和侍卫乱作一团,有人喊着快去叫医师,有人想进去又不敢。
“让开!”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声音突然响起。是赤那!他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最前面,脸上依旧带着仆役的卑微,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指着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耳房,“把她抬进去!平放!快!”
混乱中,他的指令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侍卫和嬷嬷下意识地听从了,七手八脚地将几乎昏迷的月姬抬进了旁边狭小、阴冷的杂物间,放在一张铺着旧毡毯的木板上。
“你…你想干什么?”嬷嬷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发号施令的药坊学徒。
“救人!”赤那言简意赅,已经蹲在月姬身边。他动作极快,先是用手指探了探月姬颈侧的脉搏,又快如闪电地翻开她的眼皮查看瞳孔。脉搏急促微弱,瞳孔已有轻微散大的迹象!情况危急!
他猛地撕开月姬心口处的衣襟!这个动作惊得卓玛和嬷嬷差点尖叫出声!
“你放肆!”嬷嬷厉声呵斥。
赤那根本不理睬,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月姬苍白的心口皮肤上。他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月姬的心口处——这是草原上一种古老而特殊的诊脉法,通过倾听心音和胸腔内血液流动的细微回响来判断内脏的损伤和毒素的走向。他的动作专注而迅捷,带着一种与“巴根”身份截然不同的、近乎本能的专业和决断。
微弱、紊乱的心跳声传入他的耳中,伴随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杂音——这正是“蚀骨吻”初期侵蚀心脉的征兆!赤那的心沉到了谷底。剂量虽微,但月姬本就体弱,这足以致命!
必须立刻催吐,阻止毒素进一步吸收!他猛地抬头,对吓呆的卓玛吼道:“盐!浓盐水!快!”
卓玛被他吼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转身就往外跑。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月姬似乎感受到了心口处传来的压力和温度,又或许是那熟悉的心音听诊姿势触动了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片段。她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着,一只冰冷的手竟无意识地抬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了赤那胸前粗糙的衣领!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破碎的音节,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依赖,断断续续地飘入赤那的耳中:
“影…子…别…别走…”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赤那的脑海中炸响!他整个人瞬间僵住,维持着俯身听诊的姿势,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影子…别走…
七年前,鹰愁崖风雪夜。那个高烧濒死、伏在他背上的少女,在意识模糊的深渊边缘,也曾这样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用同样微弱、同样充满恐惧和依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哀求:“影…子…别…丢下我…”
记忆的闸门被这声破碎的呼唤轰然冲开!风雪呼啸,山路崎岖,少女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后颈,沉重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他为了驱散她的恐惧,无意识地哼唱着部落的古老悼歌…那唯一能给予她的慰藉…
而此刻,七年后的王庭杂物间,阴冷昏暗。他俯身在这个被他无意中毒害的少女心口,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感受着她冰冷手指的抓握,听着她无意识喊出的、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哀求…
复仇的烈焰与救人的本能;冰冷的算计与记忆深处的柔软;对阿史那雪的刻骨恨意与对眼前这个无辜卷入棋局少女的复杂情绪…如同数股狂暴的洪流,在赤那心中猛烈地冲撞、撕扯!
他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那冰冷的、被仇恨淬炼得坚如磐石的心防,在这一声“影子…别走…”的哀求下,竟出现了一丝裂痕!他该怎么做?是袖手旁观,任由这个意外的“棋子”死去,消除一个潜在的麻烦?还是…拼尽全力,救下这个曾被他守护、如今又因他而濒死的少女?
时间仿佛凝固了。杂物间里只有月姬痛苦的喘息和赤那粗重的呼吸声。卓玛端着盐水冲了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惊得呆住了。
赤那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挣扎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强行压下。他一把夺过卓玛手中的盐水碗,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
“扶住她!灌下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