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色泉声

在武义连绵的群山中,卧着一座奇峰,宛若一只慵懒蜷缩、沉入梦乡的巨猫,将毛茸茸的脑袋深深埋进软绵绵的白云被褥里。

山脚下,一汪温泉氤氲着暖意,泉水清澈见底,咕嘟咕嘟地吐着珍珠般的气泡,仿佛巨猫熟睡时,柔软的爪子不经意间在土地上踩出的小水坑。每当夜幕低垂,星河璀璨,温泉便焕发奇异生机,化作一块被月亮捂热的巨大白瓷片。光滑的泉面倒映着漫天星斗,碎钻般的光芒在水波中跳跃流淌,仿佛整片星空都融化在这一池暖玉之中。

七岁的阿柚,像一颗充满好奇的露珠,常蹲在温泉边被泉水浸润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上。小小的掌心总攥着一团湿漉漉、散发泥土清香的陶泥。

她喜欢静静数着泉眼里接连冒起的气泡。它们晶莹剔透,从幽深泉底慢悠悠升腾,晃晃悠悠飘向水面,接触微凉空气的刹那,“啵”一声轻响,碎裂消失,短暂如同孩子清晨醒来便遗忘的、一碰即碎的梦。

“咦?你的泥巴里,藏着颗哭鼻子的小星星呢!”一个细弱清脆、如同水滴落瓷盘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阿柚吓了一跳,小手一抖,陶泥险些掉落。她下意识摊开手掌——就在那团柔软的褐色泥巴中央,赫然端坐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小人儿!它通体洁白,仿佛上好的白瓷,身上布满细密美丽的冰裂纹路,像一件历经沧桑的古瓷。

它戴着顶同样布满冰裂纹的尖顶帽,帽尖悬着一颗将坠未坠、折射星光的泉水珠,随动作轻轻摇晃。“我叫白釉!”小人儿打了个小哈欠,一股暖意白雾从口中喷出,神奇地在阿柚指尖凝结成一朵晶莹剔透、玲珑可爱的小瓷花,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

“想把泥巴做成什么呀?”白釉的声音带着泉水般的清冽。

阿柚的心怦怦直跳,眼睛亮得像泉底最闪耀的鹅卵石,盛满纯粹的憧憬。“我……我想做会笑的瓷器!”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兴奋。

指缝间漏下的泥点掉进温泉,“噗通”轻响,溅起微小水花,随即沉入水底,像撒了一把细碎的、会游泳的星星。

白釉小巧的鼻子微微耸动,似嗅到了有趣的味道。它“扑通”一声,如一颗真正的珍珠,轻盈跳进温泉。

水面立刻荡开闪光涟漪,波纹交织,如同无数破碎镜面瞬间重圆。“跟我来!”水下传来模糊却充满诱惑的声音,混合着气泡破裂的细碎脆响,像一首来自水底的神秘邀约。

阿柚的好奇心战胜了犹豫。她小心翼翼把光着的脚尖探进温暖的泉水。一股奇异暖流瞬间包裹了她,身体仿佛失去重量,变得羽毛般轻盈。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清澈泉水之下,竟隐藏着一条玻璃般晶莹剔透的小路,蜿蜒通向未知深处!路旁生长着形态各异的“瓷器树”,枝干虬劲如钧窑瓶身,叶片则是薄如蛋壳的彩色瓷片。

风——不知这水底世界哪来的风——轻轻拂过,瓷叶碰撞,发出清脆悦耳、高低起伏的“叮叮当当”,宛如无数小精灵演奏的乐曲。更神奇的是,摇曳树影间,游弋着许多半透明的鱼儿,身体柔软,泛着朦胧光晕。仔细看去,竟是一条条尚未烧制的、柔软湿润的瓷坯,在泉水的滋养下自由游动。

“这里呀,藏着所有小朋友没做完的瓷器梦!”白釉不知何时已踩在一条最大的瓷坯鱼背上,灵活地游回来。它伸出细小手指,指向泉底中央一棵最高大、枝叶最繁茂的瓷树,枝干闪烁着如玉的温润光泽。

“瞧见树洞里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哥哥了吗?他一心想做个会唱歌的碗,可总觉得自己手笨,捏不出满意的形状,正对着陶土发愁呢。”顺着白釉所指,阿柚果然看见树洞里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眉头紧锁,对着手里不成形的陶泥唉声叹气,泥团上布满了懊恼的指痕。

阿柚感同身受,小脸微红,声音细若蚊呐:“我也总做不好……每次捏的东西,不是歪了就是裂了……”

树洞里的男孩似乎听到了,猛地抬头。原本黯淡的眼睛,此刻像被泉水瞬间洗亮,闪烁着泉底最圆润的鹅卵石般的光泽。他抽了抽鼻子,惊奇地说:“可你的泥巴有松针的清香呀!真好闻!像是把整片松林的晨露都揉进去了!”男孩真诚的赞叹,让阿柚心头一暖,小小的自卑似乎被融化了一角。

从那天起,阿柚成了泉底的常客。她小小的身影,成了这片神奇水域里一道新的风景。白釉成了她最耐心的老师。它带着阿柚穿梭在色彩斑斓的瓷土矿脉间,教她辨认那些会发光的特殊瓷土:“喏,带着淡淡桂花香的瓷土,性子温和,最适合做茶杯,泡出的茶汤会带着月光的清甜;那种沾着松烟气息、颜色青灰的,性子沉稳,能烧成最棒的砚台,磨出的墨汁像最深的夜空。一个好的工匠呀,要懂得倾听泥巴的小脾气,就像山野里最聪明的小狐狸,知道哪颗麦穗藏着最甜的蜜糖!”

白釉说着,轻盈跳上一个缓慢旋转的古老陶轮,晃着两条细瓷般的小腿,指着旁边一块布满青苔、坑洼的大石头,“你看这些坑洼,可不是伤痕哦,是时间老爷爷刻下的勇敢勋章!就像我们摔倒了,拍拍灰爬起来,会变得更结实、更有力气一样!”

然而,学习的道路并非坦途。阿柚的挫折接踵而至。她满怀希望将精心塑形的瓷坯送入那个由奇特水压形成、散发幽蓝火焰的“水底窑”中。然而,开窑的时刻,常常伴随着心碎的“咔啦”声。

一件件承载心血的半成品,在窑火的考验下,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甚至碎成一地狼藉。阿柚咬着嘴唇,强忍泪水,默默将冰凉的碎片拾起,用力扔进温泉深处。碎片沉落,发出沉闷的“咚”声,每一次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她小小的心坎上。

“别难过呀,小阿柚。”白釉总是及时出现,小小的身体散发出柔和光晕,像一盏温暖的小灯。它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水面。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沉入水底的碎片,在水波温柔的荡漾下,像被无形的巧手牵引,缓缓地、一块块重新拼凑起来,虽然裂痕仍在,却展现出另一种残缺的美感。

“你听,它们不是在叹气哦。”白釉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泉水要欢快地流向远方的小河,瓷器裂开,有时也是完成使命的一种方式呢——就像春天里勇敢的笋娃娃,只有奋力挣脱包裹它的硬壳,才能‘嗖’地冒出尖尖的脑袋,看到更广阔的天空呀。”

为了让阿柚理解,白釉挥了挥宽大的袖子。水面浮起无数晶莹的泡泡。每个泡泡里,都映现出泉底不同角落的景象。

其中一个泡泡里,一个穿着旧蓑衣的小哥哥,正聚精会神地用双手拢住温泉水面升腾的袅袅雾气。雾气在他指尖缠绕、塑形,渐渐变成一只翅膀薄如蝉翼的竹蜻蜓。当竹蜻蜓被轻轻一推,振翅飞起时,翅膀透明得几乎能看见穿透它的阳光,而它洒下的细小水滴,落在水面上,竟神奇地化开,孕育出一个个新的、微小的泉眼!

“他呀,”白釉指着那个泡泡,轻声说,“他是在学着让雾气变成轻盈的竹蜻蜓,而不是笨拙地模仿蝴蝶扇动翅膀。他在寻找雾气自己的语言呢。”白釉的小手又指向西边一片被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雾气笼罩的区域,那里的光线明显黯淡许多--

“看那边,那片‘迷雾森林’……里面的工匠们啊,总把手艺像最珍贵的糖果一样,紧紧藏在自己口袋里,生怕被别人瞧见、学去一点点。”

白釉的话让阿柚想起村里的李爷爷。就在前几天,李爷爷那座用了大半辈子的小土窑突然塌了半边。老人没有哭喊,只是默默蹲在碎瓦片和瓷片的废墟里,一片一片地捡拾,动作轻柔得像在捡拾深秋飘零的落叶。

月光清冷地洒下,他捡起一片裂成两半的青白瓷片,将断口小心地对在一起。月光如水,恰好从裂缝中流淌而过,在地面上清晰地投射出一朵完整的、盛开的莲花影子!

“迷雾森林的人哪,信奉‘藏好自己才最厉害’,”李爷爷当时的声音沙哑却平静,他举起那片残瓷,让月光之花在地面摇曳,“可做瓷器,哪里是打仗拼杀呢?它本该像山野里的花儿一样,自由自在地、开开心心地绽放呀。”阿柚记得月光下李爷爷眼中那份豁达,那朵由裂痕造就的花影,在她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一个雾气迷蒙的傍晚,阿柚在温泉边发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瓷片。它焦黑如炭,边缘锋利,上面用尖锐之物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小字:“别让别人看见你的窑火!”字迹透着一股阴冷。

白釉凑近一看,冰裂纹的身体仿佛瞬间结了一层寒霜:“这是从迷雾森林深处飘来的……那里的工匠们,像躲在暗影里的猎人。他们竖起耳朵,一旦听到别家窑炉点火的噼啪声,不是分享喜悦,而是惊恐地立刻熄灭自己窑里的火,生怕火光暴露位置。更有甚者,还会偷偷溜到别人家,往釉料桶里撒灰,或者故意弄坏别人精心准备的瓷坯……”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阿柚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她无法理解这种恶意。

白釉身上的冰裂纹路似乎更加明显,闪烁着冷冽的光:“因为怕呀,小阿柚。怕别人做得比自己好,怕自己被别人超过。就像……就像自己无法成为光芒万丈的太阳,便去嫉妒那些在夜空中安静闪烁的星星。”它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无奈。

阿柚的心被深深触动。那片被恐惧笼罩的迷雾森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

她决心要做点什么。

在一个晨露未晞的清晨,她背起装满各种特色瓷土的小篓子——有带着松针清香的,有蕴含桂花甜气的,还有李爷爷给她的、据说能包容裂痕的“宽容土”——告别了担忧的白釉,独自踏上了通往迷雾森林的小径。

道路崎岖难行,雾气越来越浓,仿佛有实质的阻力。阿柚小小的身影在浓雾中跋涉了三天三夜。渴了喝山泉,饿了吃野果,累了就在大树下蜷缩一会儿。布鞋磨破了,脚上起了水泡,但想到泉底沉睡的瓷树,想到白釉期待的眼神,她咬紧牙关坚持着。

终于,在第四天清晨,她穿透了最浓的雾墙,眼前出现了一片压抑的景象:几十座形状各异的窑炉像沉默的怪兽匍匐在地,每一座窑都被厚厚的、肮脏的黑布严严实实包裹着,只留下烟囱口。烟囱里冒出的烟灰扑扑的,畏畏缩缩,有气无力。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尘土和一种沉闷的气息,几乎闻不到泥土的芬芳。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座窑,忽然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蹑手蹑脚地靠近一个装着釉料的大木桶。

那是个穿着黑色短褂的男人,动作轻得像偷油的耗子,警惕地左右张望后,飞快从怀里掏出一把灰色粉末,就要往釉料桶里撒!

“新来的?”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一棵枯死的老树后传来。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高大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把玩着一块锋利的碎瓷片,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地上下打量着阿柚,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威胁。

“懂不懂这里的规矩?”他逼近一步,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要么,把你的手艺像埋死狗一样埋得严严实实,谁也别想知道!要么……”他狞笑一声,露出焦黄的牙齿,“就学聪明点,搞坏别人的东西!让他们也做不成!”

为了加强威慑,他猛地掀开旁边一座窑炉上的黑布。窑口敞开着,里面赫然是一窑被故意用棍棒敲打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的瓷器残骸!“看见没?这就是不懂规矩、想逞英雄的下场!”刀疤大叔的声音冷酷而得意。

阿柚的心跳得像擂鼓,恐惧让她手心冒汗。但她想起了白釉的话,想起了李爷爷月光下的豁达,想起了自己那些碎裂却依然美丽的瓷片。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小小的脊梁,没有退缩。

她慢慢从怀里掏出自己珍藏的那片裂成梅花状的瓷片。月光即使在浓雾中也努力透下一点微光,恰好照在瓷片上,冰裂纹在光线下宛如正在盛开的、坚韧的梅花。

“大叔,”阿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做瓷器,难道不是为了给这世界多添一件好看的东西,让人们多一份欢喜吗?它从来就不是为了打败谁、压倒谁啊。如果连破碎都害怕,都想着去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手艺,又怎么可能……做得出真正会笑的瓷器呢?”

她举起瓷片,让那朵“冰裂梅花”在昏暗的光线中倔强绽放。

刀疤大叔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那道伤疤显得更加狰狞。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笑声震得树梢上的雾珠簌簌落下,笑声里却充满了苦涩和自嘲:“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十年前……老子刚来这里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傻!一样天真!”

他猛地止住笑,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痛苦,粗糙的手指狠狠戳着自己脸上的疤,“后来呢?后来我的窑,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第一座窑,就在我满怀希望等着开窑的那个晚上,被人灌进了冰冷的山泉水!‘轰隆’一声,全毁了!我的心血,我的梦想,全碎成了渣!在这片黑黢黢的森林里,好心?那就是等着倒大霉的催命符!”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浓雾中回荡,带着积压多年的愤懑和绝望。

阿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大叔喘着粗气停下来,她从小篓子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团散发着清甜气息的瓷土。“大叔,您闻闻这个,”她的声音轻柔下来,像山涧流淌的清泉,“这是带着桂花香的瓷土。它告诉我,它最大的心愿,是变成一个能装下月光的碗,在寂静的夜里,把月亮的温柔盛给需要的人。它从出生起,就只想着好好做自己,把自己最美的样子呈现出来,从没想过要去赢谁、打败谁。”她将瓷土递到大叔面前。

刀疤大叔愣住了,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下意识地伸出,却在快要触碰到那团散发甜美气息的瓷土时,猛地停住。他的眼神剧烈挣扎着。那块一直被他无意识攥在手心的碎瓷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神奇的是,几块散落在地的其他小碎片仿佛受到了感召,自发地滚动、靠近,围绕着那块主碎片,在地面上拼出了一朵小小的、却缺了一瓣花瓣的花。虽然残缺,却依然有着花的轮廓和生机。

大叔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朵“碎瓷花”,又看看阿柚清澈见底、毫无畏惧的眼睛,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团温润的桂花香瓷土。

一股清甜的气息瞬间钻入他的鼻腔,仿佛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对泥土最原始的眷恋。

当阿柚带着疲惫却坚定的步伐离开迷雾森林边缘时,她的旧布包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块边缘锋利、带着明显灼烧痕迹和一道深深裂痕的瓷片。

刀疤大叔沉默地塞给她的,什么也没说。白釉后来告诉她,这瓷片里蕴含着一种极其稀有的釉色,是经历了最深黑暗却依然愿意发出微光的“勇气灰”。“这是第九十九种釉色,”白釉的声音带着敬意,“就像天上的月亮,有时会被厚厚的乌云遮住,可你要知道啊,它的光,一直都在那里,从未真正熄灭过。”

当阿柚历尽艰辛,终于集齐了象征着不同经历、不同心境的九十九种釉色——有象征快乐的“晨曦黄”,象征希望的“新芽绿”,象征忧伤的“薄暮紫”,当然也包括那块“勇气灰”——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存放在泉底一个发光的贝壳里时,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

原本汩汩流淌、温暖如春的温泉,水位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下降!清澈的泉水变得浑浊,泉眼冒出的气泡越来越少,最终彻底干涸!泉底裸露出来,那些曾经闪耀梦幻光泽的玻璃小路变得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旧玻璃。更可怕的是,所有的瓷树都失去了色彩,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枝叶低垂,再也发不出清脆的“叮当”声。

阿柚的心猛地揪紧,不顾一切地冲下干涸的泉床。在泉底的最深处,那座象征着记忆与希望的“遗忘桥”尽头,她看到了心碎的一幕:白釉小小的身体躺在冰冷的石面上,失去了所有光彩。

它背后那对原本晶莹剔透的翅膀,此刻碎得像被人狠狠摔在地上的薄瓷盘,散落成一地细小的、毫无生气的渣子。它的身体也变得异常冰冷,冰裂纹路仿佛冻结了,不再有光芒流转。

“白釉!”阿柚扑过去,泪水夺眶而出。就在此时,一团浓稠如墨、翻涌着不祥气息的黑雾,如同潮水般从“遗忘桥”的另一端汹涌而来。黑雾中传出密集而诡异的“叮叮咚咚”声,像是无数把小锤子在敲打冰冷的金属,又像是无数个微小的、充满恶意的嘲笑。

“是我呀!”一个与白釉声线相似,却低沉沙哑许多的声音从黑雾中传来。浓雾散开些许,露出了一个身影——同样是一个冰裂纹的小人儿,但它的帽子是深沉的灰黑色,身上的裂纹也更深更密,透着一股历经高温煅烧的冷硬感。

“我叫乌金,是窑炉的精灵。瓷器在窑火中裂开时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充满失望和难过的叹息声,”它伸出细小的手指,指向地上碎裂的白釉,又指向那些灰白的瓷树,“还有这些小家伙们因为恐惧而陷入的沉睡,都是我最美味的点心呢。”它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看着阿柚惊恐愤怒的眼神,乌金那深色的冰裂纹脸上似乎扯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别担心,它们只是在睡觉,像被冬雪覆盖的种子,在泥土深处安静地等待春天的呼唤。而迷雾森林里弥漫的那些恐惧、猜忌和恶意,并非全然无用。它们像刺耳的警铃,是在提醒每一个陷入其中的人,真正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被恐惧困住的自己。它们是在逼迫大家,去做那个超越昨日自己的‘小超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乌金说完,竟纵身一跃,主动跳进了阿柚装着九十九种釉色的布包里!那块代表“勇气灰”的黑色瓷片骤然亮起,深沉的黑色如同活水般在布包里晕染开来,与其他九十八种色彩瞬间交融呼应,形成一种深邃而包容的和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波动从布包中散发出来。

“李爷爷的碎瓷能在月光下开花,”乌金的声音透过布包传来,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正是因为他坦然接受了破碎本身。破碎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这世间最珍贵、最难炼制的釉色,从来不是最耀眼的金色,而是学会在黑暗中保持内心的光,学会与黑暗和平共处,甚至……理解它。”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躺在地上的白釉,那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翅膀碎片,突然微微颤动起来,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冰晶碰撞的“咔咔”声。

一片片细小的碎片仿佛被无形的磁力吸引,闪烁着微光,从地面升起,精准地飞回原位,重新拼接、融合!光芒越来越盛,冰裂纹路中重新流淌起星辉。

白釉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当它看到布包里透出的深邃光芒和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时,一个虚弱却无比灿烂的笑容在它瓷白的小脸上绽放开来:“乌金……你说得对……就像这温泉,只有冰冷的山泉和滚烫的地热相互拥抱、交融,才能成为生生不息的活水。迷雾森林存在的意义,从来就不是把人变成躲在暗处、互相撕咬的猎人……”

它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像清泉滴落玉盘,清晰地传入阿柚和乌金的耳中,“而是要让人在黑暗中,找到自己心中的那盏灯,成为自己的小太阳呀!”

仿佛是为了印证它的话,干涸的泉眼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而有力的轰鸣!紧接着,一股温暖、清澈、饱含蓬勃生机的泉水猛地喷涌而出!泉水迅速上涨,漫过干涸的河床,重新浸润了透明的玻璃小路。那喷涌的力量,像大地复苏的心跳。

这新生般的泉涌仿佛一个信号。泉底世界的光彩开始迅速恢复。更令人惊喜的是,许许多多熟悉的身影出现了!那个曾经用温泉雾气制作竹蜻蜓的蓑衣小哥哥来了,他放飞了更多的竹蜻蜓。这一次,竹蜻蜓的翅膀洒下的不再是水滴,而是轻盈如纱的温暖雾气。这些雾气在水面上盘旋、凝聚,竟化作一朵朵洁白无瑕、散发柔和光晕的莲花,在泉水中静静绽放!

一个扎着可爱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也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草编的小笼子,放出无数只闪烁着绿宝石光芒的萤火虫。萤火虫们像训练有素的舞者,在水面上轻盈飞舞,用它们的光点拼凑出璀璨的星河图案!

最让人震撼的是,迷雾森林的方向,那常年笼罩的灰暗雾气剧烈地翻腾起来,然后——被猛地撕开!一座座窑炉上的厚重黑布被掀开了!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色窑火熊熊燃烧的光芒冲天而起,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彩色烟柱,它们刺破残留的迷雾,在清澈的天空中交织融合,最终连接成一座横跨天际、无比壮观的彩虹桥!

刀疤大叔站在他窑前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他用力挥舞着手臂,脸上那道疤在阳光下似乎也不再那么狰狞。越来越多的工匠走出阴影,站在自己的窑火前,让那代表创造和希望的光芒尽情释放。

阿柚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毫不犹豫地抱起那个发光的贝壳,跑到最大的泉眼旁,将里面九十九种交融在一起的、象征着无数故事和心境的釉色,全部倾倒入奔腾的泉水中!

奇妙的一幕出现了:随着釉色融入,水面上波光涌动,升起一座美轮美奂的彩虹桥!这座桥的栏杆,竟然是由无数块形态各异、颜色纷呈的碎瓷片精巧拼接而成!每一片碎瓷上都用纤细的金线清晰地刻着一个名字:阿柚、白釉、乌金、李爷爷、刀疤大叔、蓑衣小哥哥、羊角辫小姑娘……还有许许多多来自迷雾森林,刚刚勇敢掀开黑布的工匠们的名字!这些名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乌金和白釉手拉着手,轻盈地飞上彩虹桥的中央。当他们的小手紧紧相握的刹那,两人身上的冰裂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金色的光芒沿着裂纹飞速蔓延连接,在桥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而闪亮的、象征着圆满与和解的光环!

“快看泉底!快看啊!”李爷爷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充满惊喜。大家纷纷低头望去。只见那些原本半透明的瓷坯小鱼,身体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

它们的鳞片上,浮现出模糊却生动的图案:有歪歪扭扭、憨态可掬的泥人儿,有圆滚滚、胖乎乎的陶罐,有像小土豆一样可爱的泥娃娃……这些正是孩子们心中最原始、最可爱的瓷器梦的具象!它们在泉水的滋养和七彩桥光芒的照耀下,正一点点变得更加清晰、灵动。

月圆之夜,清辉如水,是开窑的吉时。阿柚的新窑——一座凝聚了大家智慧和祝福、造型别致的小窑——窑门被缓缓打开。刹那间,柔和的、仿佛来自瓷器本身的光华流淌而出,照亮了周围每一张期待的脸庞。

窑内的景象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荷叶边的小碗,边缘弯弯的,像极了笑眯眯的月牙儿;梅花瓶身上的冰裂纹路,在月光下闪烁,如同调皮眨动的眼睛;最朴实的粗瓷大碗里,竟盛满了从泉底升腾而起、闪烁跳跃的点点星光!整个窑炉像一个小小的、自足的发光宇宙。

“它们在笑呢!”白釉坐在最高的一只梅瓶瓶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越,如同最纯净的清泉滴落在玉盘上,“用它们自己独一无二的方式,在笑呢!”

乌金“嗖”地一下钻进了那只盛满星光的粗瓷大碗里。当它小小的身体接触到碗底时,碗底中央缓缓浮现出一朵奇异的花朵图案。

这朵花通体是深邃包容的黑色,但花瓣的边缘却镶嵌着一圈极其细微、不断流转的金色光芒,充满了坚韧的生命力。

“嘿!这叫‘小超人花’!”乌金从碗里探出头,灰黑色的尖顶帽上,冰裂纹路此刻也闪烁着点点金芒,“就像我们摔了跤,膝盖磕破了皮,疼得龇牙咧嘴,但只要拍拍灰尘,站起来,伤口愈合的地方,骨头反而会长得更结实一样!”

如今,在阿柚那间洒满阳光、充满泥土和釉料芬芳的工作室里,最显眼的位置,永远摆放着这只盛过星光的粗瓷大碗。

每当有客人带着好奇或困惑来访,阿柚便会微笑着从温泉水壶里,倒出清澈温暖的泉水注入碗中。随着水波荡漾,碗底那朵深邃的“小超人花”仿佛被唤醒,开始在水中优雅地舒展它的花瓣,那圈金色的光芒在水中流转,充满了生命的律动。

“你看,”阿柚会指着那朵花,目光温柔而深邃,“即使在最黑的森林最深的角落,也一定藏着渴望破土、渴望光明的种子。”她的目光常常会越过窗棂,望向远处山脚下那终年雾气升腾的温泉,“就像我们爱仰望璀璨的星河,也要学会珍惜和拥抱那温柔普照的月光呀。”

一个扎着羊角辫、围着鲜艳红围巾的小姑娘,成了工作室的常客。她总是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魔法的向往:“阿柚姐姐,阿柚姐姐!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出像你这里一样,会笑的瓷器呀?”

每当这时,阿柚便会微笑着,从架子上一个铺着柔软锦缎的木盒里,珍重地取出李爷爷当年在月光下拼出莲花影子的那片裂瓷。她拉着小姑娘的手,走到月光能照射到的窗前。

当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流淌过那片古老的、布满深刻裂痕的瓷片时,奇迹再次发生:皎洁的光束穿过裂痕,在地面上清晰地投射出一朵完整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莲花影子,栩栩如生。

“小傻瓜,”阿柚蹲下身,温柔地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目光望向窗外雾气氤氲的温泉,“想做出会笑的瓷器呀,得先让自己的心学会笑,学会像温泉一样,去拥抱所有的泥沙、石子和不小心掉进来的枯枝败叶,用温暖和包容去滋养它们。只有这样,才能养出那么多、那么多藏在心底的快乐小星星呀。”

她的声音轻柔,像在讲述一个最甜美的秘密。

深夜的温泉边,当万籁俱寂,只有泉水低语时,常常能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散步。白釉身上的冰裂纹路里,嵌满了细碎的星光,随着它的步伐明明灭灭;乌金那顶灰黑色的尖帽上,则常常沾着一点新调制的、还带着湿气的彩色釉料。

他们走过的地方,散落在草丛、石缝间的碎瓷片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会“叮叮咚咚”地跳起来,自动拼凑组合:有时是一只昂首挺胸、蹦蹦跳跳的小瓷鹿;有时是一块会哼着不成调小曲的、圆滚滚的小石头;有时甚至是一朵带着透明翅膀、仿佛随时要乘风飞去的瓷蒲公英!

“迷雾森林里的窑火……以后会一直这样亮下去吗?”白釉用脚尖轻轻踢着一块青瓷碎片,碎片滚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音符。

乌金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越来越明亮的圆月。月光将它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只要还有人记得,”它深色的冰裂纹脸上,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月华,“记得拿起泥土时那份最初的、纯粹的喜欢,记得做瓷器不是为了压过谁的风头,而是为了表达心里那份对美的热爱和创造的喜悦……那么,属于创造者的光,就永远不会熄灭!”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仿佛是为了回应它的话语,远处迷雾森林的方向,又有几处新的窑火被点燃了,橘红色的火焰在夜色中跃动,像一颗颗重新焕发生机的心脏。

新的瓷器在窑火的淬炼中诞生。它们有的在烈火的考验下,裂开了独一无二的、如同闪电或冰花的纹路;有的则完好无损,保持着创作者最初赋予的完美形态。但无论形态如何,在每一个月光如水、温泉氤氲的深夜,这些新生的瓷器都会像受到某种神秘召唤,顺着温暖流淌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游回那片云雾缭绕的神奇世界。

它们融入泉底,变成一棵棵新的、闪闪发光的瓷树,舒展着形态各异的枝叶,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下一个攥着湿漉漉陶泥、眼睛里盛满星光、心怀梦想的孩子到来。

偶尔,从迷雾森林的方向,会随风飘来一两片尚带着窑炉余温的瓷片,像传递信息的信使。瓷片上不再刻着冰冷刺耳的警告,而是用歪歪扭扭却充满诚意的笔迹,刻着温暖的新句子:

让我们一起开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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