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书在扳倒三郤时利用了一个寓居在成周,名叫孙周的公族,以郤至欲废晋厉公立孙周为由,阴使晋厉公对三郤痛下毒手。然而在栾书、中行偃合谋杀害晋厉公之后,却立刻就派了荀蓥和士鲂到成周将孙周迎回了晋国,此中情由就颇有些蹊跷。
这个孙周是晋国近支公族,又名孙纠,其祖父是晋襄公次子公子捷,号称桓叔。晋襄公去世时,灵公和公子捷都尚年幼,但依照晋献公时确立的不蓄养公族的基本国策,即便是年幼的公子也必须要避居国外,因此灵公一继位,其弟公子捷就被送往了成周。
公子捷在成周生有一子,名谈,按照当时的规则,应该称为公孙谈。公孙谈既没有封地,在王室也没有任何职务,在分宗立祀时便以孙为氏,因此一般被称作孙谈。孙谈在厉公被杀的时候似乎已经去世,留下了三个儿子:长子是一个菽麦不分的白痴,次子就是今天我们谈到的孙周,还有一个小儿子,在孙周回国时,大概也带回国内抚养。
或许正是因为年幼丧父,孙周早早就开始承担起了料理家事的重担,也就因此显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早熟。在被迎立回国时,他还只有十四岁,然而就是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竟然让晋国国内强横不可一世的卿族都变成了谦谦君子,这就不免让人感到意外了。
据说孙周在年幼时拜在周王室卿士单襄公的门下,跟随单襄公学习诗书礼仪。单襄公对于这个聪慧而早熟的弟子很是青睐有加,认为他是一个兼备了忠信、仁义、智勇、孝惠、敬让等等各种美德的完人,并预言说他日后必得晋国,临死前还嘱咐他的儿子善待孙周。单襄公成功地预言了三郤的败亡和厉公的失国,再加上他对孙周的预测,后世的人们据此认为单襄公是一个预言家,但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了。
如果我们回到当时的时代里,晋厉公时期晋国君卿之间关系的紧张,是一个国际上的共识。晋厉公一心要清除侈卿,卿族之间互相对立,内部各种势力暗潮涌动,政变随时都可能爆发。当时的范氏父子就一再地为将要到来的危机而忧心不已,特别是士燮,不仅一再地阻止晋国与楚国决战,更是在决战取胜后,让家里的神职人员为自己祈死,以换取家族的安定。
可以说,这种紧张的局面难免会让晋国的各种势力都如履薄冰,而若要打破这种提心吊胆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厉公和栾书都是如此行事的,并合谋制造了导致郤氏灭族的车辕之役。但是在面临家族的生死存亡时,那些彷如惊弓之鸟的人们往往会反应过度,厉公的同党因急于解决侈卿问题拘捕了栾书和中行偃,栾书和中行偃也因为惊慌失措,拘杀了一国之君,事情最终的失控似乎也是必然。
因此晋厉公的被杀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或许并不是意外,人们更热衷于讨论的恐怕还是晋国公室势力的单薄和子孙的凋零。按理来说,孙周已经别为孙氏,早已脱离了晋国公室继承人的序列,若是按照正常的继位秩序,厉公死后即便没有子嗣,也应当由他的兄弟或者叔伯子侄来继位,根本轮不到三代之外的旁系血亲来分这杯羹。但偏偏晋国公室人丁稀少,成公以后似乎都是单传,上溯三代,竟无人能够承继大位,数来数去似乎就是孙周的血缘关系最近了。
造成这种局面的根由,还要追溯到晋献公时期的骊姬之乱,这场变乱对于晋国公室来说,真可以说是害在当代,祸在千秋。在当世,变乱直接导致太子自杀,诸公子流亡在外,让本来已经确定的继承人问题彻底摆脱了他的控制。晋献公制定国无公族的国策,本意是为了消除诸公子对于君权的觊觎,从而引发国家内乱以致削弱国本,然而事实的发展似乎并未起到预想的作用,反而让公室之间的斗争更加血腥。
就在献公死后不久,这个政策的负面效应就开始显现,先是发生了里克之乱,两个年幼的公子死于宫变。后来惠公继位,因其父子主政有失,内失人心,外失强援,公室子嗣无以为继,差点将晋国引入亡国的境地。幸而当时流亡公子重耳还健在,才艰难地保住了晋国的宗庙社稷。
然而在外流亡多年的晋文公,在目睹了齐国内部诸公子变乱导致国力衰弱的惨剧之后,并未反思这个政策的不足之处,而是继续执行这个政策。为了保证其子晋襄公夷皋的地位稳固,他将其在狄国所生的儿子伯儵、叔刘被留在了狄国,其余的儿子公子雍、公子黑臀、公子乐也都分别被外送往秦国、成周和陈国。
但机关算计也终究算不过天命,晋襄公只在位了短短的七年时间。在襄公死后,赵盾和狐射姑以国君之位为筹码,争夺正卿之位,使得文公的另外两个儿子公子乐和公子雍先后死于非命,最终君位由襄公的长子夷皋继承,是为晋灵公。
后来晋灵公被赵穿杀死,赵盾派其到成周迎回晋文公的最后一个儿子黑臀为君,是为晋成公。成公之后,其子景公据,其孙厉公寿曼先后继位。到鄢陵之战后,成公一系三代单传的独苗也死于非命。就这样,晋文公繁盛的子嗣后代,经过半个世纪的争斗,就只剩下寓居在成周的孙氏三兄弟了。
而与此同时,一个莫名的诅咒似乎也正隐隐地发挥着作用。晋献公在迎娶骊姬时,曾有人以“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来劝阻献公,这个说法虽然饱含着迷信的色彩,但却似乎真的隐隐发挥着作用,自献公以后,历代的公族子弟鲜有长寿者。
先不说奚齐、卓子死于兵乱,后来的灵公、厉公年纪轻轻就被大臣弑杀,就算是史书上所说正常死亡的国君,其寿命也并不绵长。晋惠公、晋襄公去世时只有三十岁左右,晋文公、晋成公、晋景公去世的年岁也只有四十岁上下。
在这种因素的作用下,自文公以后的历代晋侯,几乎都是年幼时继位,在经过一番折腾之后,还未等羽翼丰满,就驾鹤西去了。这其中在位时间最长的晋景公,在位时间也不过十九年,这就使得晋国的君权很难得以集中。
公室的枝叶如此的单薄,君卿之间的冲突又是如此的剧烈,而作为一个外来的国君,在国内缺乏根基,想要在国内立足,就更是难上加难。晋国历史上只有三位君主是从国外迎立的,孙周是其中最为艰难的。当年文公归国时,国内公族还未成气候,而且他还有不少随从出谋划策,总算还是勉力维持了局面。而到成公归国时,局面就已经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当时恰逢赵穿弑杀灵公,而赵盾则包庇赵穿,举目无亲的成公想不到办法来制约赵氏,只能任由其继续把持朝政,并指定继承人。成公在军政人事上毫无自主权,终景、厉二十多年的时间,公室始终未能扭转这种局面。
孙周此时面对的,是景、厉集权的失败,卿族权力的坐大,同时卿族内斗和权臣弑君等矛盾集中爆发最为剧烈的时刻。如何在平息国内的纷争,并尽可能地将权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中,避免自己遭遇前任的悲惨命运,是孙周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因此当孙周回国,在清原接见迎接他的大夫时便说道:“孤始愿不及此。虽及此,岂非天乎!”这的确是造化弄人,然而孙周的本意却并非如此。他深知晋国内部局势的复杂和混乱,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但孙周却打定了主意要夺回国内政治的控制权,因此,他的这段话还隐含着另外的一层意思,是在警告作乱的大夫,我孙周之所以回国,那都是上天眷顾,与你们毫无关系。孙周一开始就警告栾氏、中行氏,你们不要看我年纪轻,就想当然地认为可以倚仗着拥立之功就恣意妄为,我孙周绝对不是可以任由你们摆布的傀儡。
他接着说道:“抑人之求君,使出命也,立而不从,将安用君?二三子用我今日,否亦今日,共而从君,神之所福也。”人们迎立国君,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对他们发号施令的领导者,而不是傀儡。如果拥立了国君却不服从君命,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如果你们还用得着我,今天我就把丑话说到前面,以后恭恭敬敬地听从我的命令,有天地神灵作证,日后可切莫食言;如果用不着,也趁早说出来,我也就不必再舟车劳顿去趟这趟浑水了。
一群人被孙周的这一席话给说愣住了,这哪儿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在等待新君回国的时候,所有的贵族们怕是都对这位年少的国君做了不少的功课,知道他历经了生活的磨难很是早熟,而且其贤名远播,恐怕也有不少人听说了单襄公所说的那番话,心里自然是有准备的。然而孙周的话依旧出乎他们的预料,一个在国内没有任何支持者的少年,甫一回国就给了群臣一个下马威,着实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但是孙周的话的确是契合当时人们心理的,在经历了郤氏灭族、国君被杀的惨案之后,所有的卿族都犹如是惊弓之鸟,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他们都担心这种乱局会持续蔓延下去,进而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斗,自己的家族能否在这种残酷的斗争中苟存下去还真是一个未知数。这不仅仅是范氏、韩氏这样一些谨小慎微的卿族所担忧的,更是国内广大贵族一致的心声。即便是早先肇乱的栾氏、中行氏,恐怕他们自己也感觉到局面已经失控,也期盼着早日能够结束动乱。
在这个时候他们所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来拨乱反正,整肃政治风气。但公室枝叶稀疏,能够继承大任的人选并不多,当他们得知即将到来的新君是一个年幼的孩子时,曾经也有些忐忑,内心不免有些忧惧。然而当孙周厉声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所有人悬在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他们都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异口同声地说道:迎立您回国是群臣的心愿,自然会唯命是听,不敢有所违逆。”
这一天是晋厉公七年(574)的十一月,周王朝历法的正月十五日,孙周先声夺人,并借此与众大夫歃血盟誓,这才进入国都。回国之时,他先住在伯子同的家中,至二十六日(有考证称可能是十六日),入武宫祭拜先祖。腊月(周历二月)初一,孙周在朝堂上举行登基典礼,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晋悼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