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A梦的作者藤子.F.不二雄曾经出过一本不怎么为国人所熟知的短篇漫画集,在体现了他高超的短篇故事构筑能力的同时,也展现了一个不同于哆啦A梦般童趣般科学幻想的异色SF世界。同样的画风,这些故事却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或诡异、或压抑、或奇妙、或惆怅,有些甚至令人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寒意,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细思恐极”。
比如在《牛面人的大餐》中,主角为了拯救即将被牛面人吃掉的祭品美娜亚,在各个地方、各个阶层中奔走,却无法改变那个世界里任何一个人包括美娜亚本人的世界观。故事的最后,也根本没有迎来一个喜闻乐见,美人得救的故事,仍然是美娜亚充满向往与喜悦地去拥抱死亡,以清醒的意识去接受自己的身体被吃掉,在生命结束的同时聆听众人对品尝自己的赞美。主角最终放弃了拯救她,因为除了主角一个人,包括她本人在内,无人认为这是错误的。这个故事里既有如同人猿星球中食物链立场转换的恐惧,也有一个人与整个世界斗争的孤独与绝望,所有人对祭典的期待、喜悦,对自身身处食物链不同位置的信仰般的认可,以一种欢欣鼓舞的状态给无力的“拯救”画上了句号。唯有主角,在离开那个星球的宇航船上,对着桌上的牛排泪流满面。(换成我,不是哭,而是吐。)
我一向认为,真正深入人心的恐怖情节不是狰狞可怕鲜血淋淋,而是源自对未知的恐惧,和在和平日常表象下隐藏的真相,一个让人在想象和回味中更加补完的故事。作者并不需要事无巨细地告知读者,读者甚至要动用自己的智商与想象力,才能察觉到故事背后真实的恐惧,然后在察觉的同时一身冷汗。
在另一个小故事中,新任编辑前往作家家中收稿,无意中发现作家妻子的杀夫计划。短短数页的漫画,完整地呈现了一个扭曲的家庭和背后掩藏的杀机。暴虐自大但对外人客气的丈夫,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妻子,调皮不失可爱的宠物猴,楼道里丢弃的空酒瓶,透过主角的眼发现的细节在最后被妻子的剪报串联起来,配合着丈夫毫无所觉的自我吹嘘“她呀,最爱我了,什么要求都会满足我”,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计划成功与否,编辑揭穿与否,全凭读者想象,或者说,还重要吗?
偶尔,当漫画家其他作品中的角色来客串时,这些故事的违和感与悲剧性会更为明显。比如在故事中电视屏幕上偶尔出现的哆啦A梦,比如回到长大了的小伙伴身边的Q太郎,似乎漫画家在告诉我们,这才是现实——没有哆啦A梦,Q太郎也无法融入成年人的世界。长大了的成人在醉酒中痛哭流涕地追忆往昔,决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而当第二天的早晨到来,一切又有如梦境般了无痕迹,生活再次回归“正常”。儿时的伙伴Q太郎成为了一个饭量大的讨厌家伙,丢不掉梦想的“博士”只不过是人生的失败者,要被世界所厌憎抛弃。在《奇迹异能者》的故事里,上帝或是什么神灵显示了神迹,哪怕再不可思议,已融入社会的成人们也会笑笑,自嘲这不过是巧合与妄想。
当然,也不是没有美好的结局的,《一千年后的重逢》里,就呈现了一个绝不可能的奇迹,讽刺的是,这个重逢的奇迹却是建立在重逢双方用尽一切手段实现“愿永不再相见”的前提之下;幸运的是,当他们在分别的那一刹那,就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这对彼此相爱相憎的恋人,因为他人的操纵而选择离开对方,又在万亿分之一不到的机率下相守终身。
《异色短篇集》中,还有很多令人深思的故事,它们或感怀了光阴的流逝、童真的不再,或探讨了老龄化、人口膨胀、经济危机、伦理道德等社会问题,由于年代的局限性,可能有一些会不合时宜,但更多的是即时在今天看来仍然十分具有思想性与预见性的经典故事,一些故事的呈现手法也十分巧妙,作为一部诞生于七八十年代的作品,可以用令人惊叹来形容。
也许,比起哆啦A梦,这部作品才是藤子.F.不二雄先生心中的真实世界,但他的可贵之处也正在这里。即使世界如何丑陋,现实如何残酷,他仍然创造了如此美好的幻想世界,让哆啦A梦成为数代人童年的幸福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