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落青丝
01
苗老太太住在鲁西北一个拇指般大小的村子里，在那里她是极有威信的，村里人调侃说只要她跺跺脚小村子都能颤三颤。
这天，苗老太太站在自家屋顶上向着南方破口大骂，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她自己正对着空气咆哮。
如果咒骂真的能应验，那么苗老太太口中的人大概会头顶流脓，脚底长疮了，又或者下十八层地狱都不足以赎罪了。
只见屋顶上的她两条胳膊向后伸展身子前倾，一条腿在前一条在后，像一只待飞的大鸟。骂一会儿大概累了，就变换个姿势，改成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她已经骂了一天半夜了，还没有歇息的意思。
房檐下围着一圈人，里面有个垂泪的老妇人:“快歇歇吧他婶子，别再气坏了你，为了我不值当，我这一口气上不来也就算了，把你气坏了可怎么办……”说着又是一阵哭天抹泪。
“你别哭，也别怕他，骂了他先给你出出气，往后你就是住我家，我也养得起你，他吃喝嫖赌有钱，匀一口饭给他娘犯什么难？我就是要看看他到底还要不要脸！”苗老太太冲人群里抹泪的老人说完，又扯开嗓子骂起来。
村南头，一套装修豪华的院落大门紧紧地掩着，死一般沉寂。等夜色深沉人群群散了，才从里面鬼鬼祟祟摸出一个人影挪向苗老太太家。
这个冬日寒风里高声咒骂的人，就是我那爱管闲事的姥姥，她帮常老太太向她儿子讨要生活费，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终于起了效果。
我的姥姥很爱骂人，事实上没有她不敢骂的人。
我有时淘气，她也会张嘴就问候我的奶奶，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有动气，因为她笑着只一句轻轻柔柔的。她身上淡淡的烟火气总想让我挨得她更近一点。见我蹭过来，她就笑着再骂一句。
我钻进她怀里，使劲闻闻她身上的烟火味，看看她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脸上的皱纹纵横着像盛开的菊花，她眼角下垂双眼中透出慈爱的光，她两张厚厚的嘴唇给人踏实的感觉。
不骂人的苗老太太是十分可亲的。
她同情每一个过得不如她的人，村里的鳏寡孤独没有不受她照顾的。
苗老太太似乎是分裂的，就像她的整个冬天过得既漫长又短暂，既悠闲又忙碌，看似十分矛盾。
02
霜降之前，田里的地瓜都被收回了家，摊在院子里晒几日，就一筐筐送进地瓜窖里保存起来。等地瓜收藏好，田里就没了任何农活。姥姥的工作就只剩下喂喂家禽，操持操持家务了，看上去清闲了许多。
落雪前的每天清晨她都去扒一大车斗干了的落叶，留作羊饲料。姥姥很勤劳，她要把两间偏房都垛满才不再去沟沟岭岭扒树叶。
她养了二十多只羊，在她家那面斑驳的土墙上，挂着一副装在玻璃相框里的奖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姥爷的名字，还有“养羊专业户”这个称号。
姥爷的荣誉不是轻易得来的，不管家里准备了多么充分的粮草，只要天气允许他还是每天兢兢业业赶着羊群去田野山洼。因此，姥姥扒来的那些树叶，从地面一直垛到房梁那么高的树叶，多半用来当柴禾了。
一年年过去，姥姥腿脚越来越不灵便，扒树叶也越来越不积极了。慢慢地，她只储存半屋子落叶了。
这下她无所事事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然而孩子们来看望她的时间并没有增加，与日俱增的是空巢老人无边无际的落寞，为了打发时间，她对打牌越来越感兴趣了。
03
除却下雪、化雪天，姥爷都会赶着羊群去吃干草落叶。而做完家务的苗老太太则完全空下来，这时，她就像居委会大妈一般管起村里的闲事了。
再若实在没事可处理，她就瞅准姥爷去放羊的时机溜出去摸牌。
姥爷素日不喜欢打牌这类消遣，因此连苗老太太打牌他也不怎么支持，更因为老太太时常玩起来就忘记回家做饭而跟她怄气。
我的姥姥太忙了。她要在短时间内收拾好家务，喂好家禽，还要走访一圈上了年纪的老人，询问孩子对他们的态度，关心他们的饭量和胃口。一切都完成后，才能放松一小下去摸两把牌，更得算准老头子回来的时间好赶在这之前回家做饭。
而她打牌又太过投入，好几次忘记了时间，姥爷撅着胡子嘴把气发在羊身上，姥姥见了不免自责。于是，她就想出了好办法，她决定把村里那个患有唐氏综合征傻丑儿的媳妇带在身边，让她给自己站岗放哨，这完全是临时起意，一开始并不确定她能不能胜任。
04
傻丑儿，本是一个光棍儿，因为早年娶不起媳妇所以一直单身到四十几岁。他的老母亲拿出所有积蓄托人买了这个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女人，因为她无名无姓，所以随了傻丑儿就被叫做“傻丑家”。
傻丑家并不招人待见，她的婆婆也常不给她饭吃，而傻丑儿又只当她是暖和被窝的。苗老太太见了常不忍心，就偷偷把她叫回家给碗饭吃。傻丑家知道苗老太太对她好，因此一天三趟地往这跑。
她头发总是一缕一缕的，看上去黏糊糊地粘在头皮上十分不清爽。她眼睛小得如豆子，两眼间距却又很大。她嘴唇微微张开，总也闭不上，时常有口水滴到前襟上，因此胸前一大片涎水的渍迹。
有她在，周围的人都自动站远一点，他们都怕傻丑家的傻会传染人，而只有我的姥姥——苗老太太一点不怕。
不知她用了多久，才教会了傻丑家为自己站岗放哨。打那以后只要苗老太太打牌，你就会看到正对村口南墙边上窝在墙根处晒太阳的傻丑家。
她总是抄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进村的土路。期间几个顽童看到她就会上来捉弄一翻，嬉笑着向她身上掷几块小石子儿。这时傻丑家才把目光从村口移开，虚张声势地举起手对着顽皮地孩子喊“滚，滚……”她发音不清，常惹得顽童和旁边晒墙根儿的人一起哄笑。
姥爷赶着羊群出现在村口时，傻丑家就像发现了敌情，急急地撅着屁股去给苗老太太通风报信了。
不消多少时间，苗老太太就站在了自家的灶台前生火做饭了。
姥爷不喜欢傻丑家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因此傻丑家传送情报之后继续蹲回墙根儿晒太阳。她要等到姥爷吃过午饭再次赶着羊群出村才又回到姥姥家。
这时候姥姥会故意问她吃什么，明明知道她会把“汤”说成“枪”，还要一笑再笑地问，那一刻也是傻丑家最快乐的时候，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得懂姥姥在笑什么，只看到她咧嘴傻呵呵地跟着笑。
姥姥是挨过饿的人，她从不浪费一口吃食，还常恐吓我们不好好吃饭的小孩子，大意是说不尊重食物将来会被饿死。
但她从不心疼傻丑家吃东西，每次做一大海碗挂面外加两个荷包蛋给她。往往饭刚一端上桌，傻丑家就不顾一切就伸长嘴巴对着碗沿儿哧溜哧溜吃起来。
这时候姥姥总是一面嗔怪她吃得太快，一面呵呵呵地笑她说“真像是在吃枪”！听见笑声，被烫得咧嘴龇牙的傻丑家把脸从热气腾腾的海碗上拿开，也配合地呵呵直笑，有面条从张开的嘴巴里掉落，又是一阵笑骂声。
汤面是热的，气氛是热的，人心是的热的，世间是值得的。
相对而笑的两个人，沐浴在暖暖的冬日阳光里，互相慰藉。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像不知是哪一世走散的亲人，相聚在此生，互相取暖。
有你在，冬天不漫长。有你在，冬天也暖。
作者简介
简书ID:雪落青丝，微信名：yjzh0508（雪落青丝）。
一名曾经的特教老师、幼师，平时喜欢写写画画。一个努力认清方向，寻找自我，实现自我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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