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二那年,我开始和郑玲同桌,从此,直至毕业。
我和她之间当然没有什么清纯朦胧的爱情故事,我觉得要是全天下的同桌只要是一雌一雄就能发生点什么的话,那这世界才叫可怕。
况且,郑玲这样的女孩,我始终认为是嫁不出去的那种。黑黝的肤,又尖又冷的性格,由这方土俗土俗的内陆水土养出的女孩,大抵都如此,全然没有水一般的温润与安静。
“反正你也娶不到。”当我笑嘻嘻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郑玲,她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每每室友们聊起“同桌”这类话题,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郑玲的身影,然后呆滞很久。再回过神,室友们则露出极为暧昧的笑容,一副“有故事”的表情。
我尝试着解释,发现自己实在嘴笨,越描越黑,反正往事已逝,郑玲此刻也不知道在世界哪个角落,索性不解释了,随他们浮想联翩。
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困惑了,郑玲与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至有一次,室友们又谈到了郑玲,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想通了,没再由着他们发挥:
“我和郑玲啊,确实有故事。不过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我努力地描摹:“大概是一个……”
“大概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2.
在这个内陆二线城市的小县城,人口密集,老龄化严重。经济发展落后大城市数亿光年。窄小的车行道上私家车寥寥无几,大多是破旧的老三轮和新发展的县城小巴。走在大街上,目光所及只有阿爹阿婆和他们怀里的小孙儿,或是赶着去菜市场买菜的大妈和急着去搓麻的大叔,整座县城唯一的一所中学孤零零地站在角落一隅,平白少了许多青春活力。
我便是在这样的县城长大。
县城不大,骑着单车二十分钟便可绕完一圈。县城也很无聊,所谓的娱乐场所,无非是占地极小的一个广场和个体户集中的购物街。
广场上多是跳舞的爹爹婆婆,和一些集中在一起溜旱冰的小孩儿。而购物街更是无趣,十家店铺有一半都是你认识的人,你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同学的家长,你的邻居,你的父母的朋友……等等等等,无不令人尴尬。
于是,理所当然的,我逃向了网吧。
3.
和哥们杀完反恐回来,还在回味游戏世界的酣畅淋漓,我看见郑玲正恶狠狠地瞪着我。
接受这个新同桌已经一个月,直至此时的前一秒,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地共处着。
她就这样坐在座位上仰着头瞪我,我也站着不动地随意打量着她。郑玲皮肤黝黑,头发剪得极短,耳边一些碎发很尖锐,像一根根黑色的针。她正瞪大着眼睛,我得以看清她眼白上浅浅的血丝。我想她昨晚定然是熬夜了,也许正拿着那把生锈的小刀裁着错题,也许正抱着那本厚厚的习题册低头憋着劲儿做。我甚至能想象她做题时的样子,头埋得很低,抿着嘴唇,眼中燃烧着火焰,竭尽全力地集中注意力……然后咬着笔头,抓着头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翻答案,眼中带着怨恨与懊恼——她的成绩并不好。
郑玲的校服拉链总是喜欢拉到顶端,不折领口,仿佛御寒的战士。透过微敞的校服领口,我瞥见她里面墨绿色的毛衣花边。那定然是她的阿婆亲手织的,她也许还有一双同色系的毛拖鞋。这是这个县城的老人们最大的乐趣了。
惊觉自己走神,我连忙将思绪拉回来。
“你这样还不如退学。”郑玲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讥诮。
“关你什么事呢?”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郑玲扭过头,轻轻冷哼一声。
上课铃响,我拉开座椅,是物理随堂检测,我把桌肚翻了个底朝天才摸出支水性笔,咬开笔帽,胡乱填了几个答案,倒头就睡。
睡醒时,我还迷迷瞪瞪,仿若做了一场黑色的大梦,看看手表,竟然只过了二十分钟。不过也是,在课堂上睡,总是不安稳。
郑玲还在奋笔疾书,目不斜视。过了很久,她虔诚地盖上笔帽,宛如进行一场重大的仪式,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若非留意到她眼中迸射的火苗,我差点以为这是幻觉。
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有梦想总是好的。”
4.
开学不久,就是期中考试。和省城相比,这里的教育资源实在匮乏,老师们根本没有命制试题的经验,这种大考,往往是在省城联考过后,直接盗版他们的卷子。
省城的卷子并不容易。试卷每发下一科,郑玲的脸便白上一分。看得出,她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大手一捞,拿起她桌上的名次表。班级中下游,甚至还比我低上一名。转头看她,郑玲又恶狠狠地瞪着我,满脸屈辱。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我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行了,不至于吧。少年,看开点,那首歌是怎么唱来着……”我试着哼唱:“青春少年是样样红,你是主人翁,要雨得雨要风得风,鱼跃龙门就不同……”
“你觉得什么是自由?”郑玲忽然问道。
“干嘛突然谈这个……”
“我觉得,待在这座县城里,就没有自由。
“你看过《源泉》吗?建筑系学生Howard坚持自己的设计原则,无数次失败无数次创业,终于接了一笔大单,楼房建成后,却发现自己的设计被改动,然后Howard炸掉了那栋建筑。
“这才是自由。可是这座县城,逼仄、闭塞,这里的人们不赚钱的时候只知道用舌头拌上油醋搅拌着琐碎家事,却不晓无知正在洞穿后代的脊梁。那是无形的枷锁,将我们困在世代如此的漩涡。我渴望逃离,义无反顾。”
许久,我才小小声说,“其实我觉得,我这样就是真的自由。”换来的又是郑玲的一个巨大的白眼。
5.
周日的下午,不好打发,约了几个兄弟一起去广场上新开的4D影院过过瘾。
其实,这种东西,在省城几年前就已屡见不鲜了。这家新开的小影院,打着“4D技术”的噱头,在仅能容纳10人的狭窄影厅中,播放着粗制滥造的恐怖电影,4D技术明显不够纯熟,经常模糊重影,让人看着头晕。
我撇开几个哥们提前离开,在广场上呼吸着新鲜空气,突然发现那座废弃的钟楼里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座钟楼算是县城中最高的建筑,以前每天12点和24点敲一次钟,敲响的钟声可以遍布整个县城,后来出了故障,也没有及时修理,现在已被废弃,成为了观赏性建筑。但钟声却被录制下来,成为我们学校的铃声。
“怎么,一次没考好就想不开?”我拍了拍郑玲的肩膀。
郑玲也是被我吓了一跳,却没有说什么,她的目光投向极为遥远的地方,我暗自猜测,那必然是她理想中自由的地方。
“我自小就站在这座城的最高处,无数次地向远方眺望,想看到省城,想看到江河,想看到绿野,可是目之所及始终逃脱不了这座县城的局限。”郑玲语调平平,“这座城便是我的自由。”
“我当时就想啊,无论如何都望不到远方的我,是不是往后的人生,就是这样被划定在一个小小的区域,直至死亡呢?
“当晚我就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脊背裂开,长出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就像善生剖开内河的后背,探出巴西凤蝶的双翅那样。然后我就开始飞快地展翅,飞快地逃离,飞向远方啊,远方,然后,再也不回来。”
6.
“怎么搞的?”郑玲皱着眉问我。
我擦了擦胳膊上的血迹,满不在意地耸耸肩:“不就是干了一架吗?流点血多大的事。青春少年样样红嘛。”
高二下学期,逼近高三,郑玲仿佛突然开窍,一下子跃进班级前五,不过即使这样,她的紧张也没得到一丝缓和,那刚硬的性子可一点都没改。
“我不想说那些老生常谈的话。但是你——
“你本身基础又不差,我记得你还考过第十名吧。干嘛用蹉跎时光来逃避,不对,或者说,掩饰些什么呢……我不太明白,也没法表达清楚。但是你说你是真正的自由,冲这点,我可一万个不赞同。
“你的内心真的如你表面一般洒脱吗?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困顿于这座小县城?哈,这样你可永远都娶不到你心中那如水般的姑娘了。”
7.
高考结束后,出分的前夕,郑玲约我到老钟楼。
我头疼地说:“都两年了,我可不想再当你的听众。”
郑玲没有意料之中地送我一个白眼,而是自顾自地开口:“我啊,好像有点喜欢上这座县城了。”
言语间已是云淡风轻,少了许多计较。也许是将要离开而故作的释然,也许是时间带来的成长,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临行前再看看熟悉的景色,心血来潮偶发的小小感叹。
我知道在刚才的氛围里,她还有很多话没说,可我似乎明白了她未竟的话语。于是没有接话,只是打趣道:“当你约我过来,然后开口说前几个字时,我还以为你要对我表白呢。”
郑玲果然瞪我一眼,一如曾经。
8.
暑假回母校领毕业证,在走廊上又遇上了郑玲。彼此点点头,以示寒暄。
“刘伟风。”她突然叫住我,“你总是哼的那首歌叫啥名?”
“嗯?”
“就是那首‘你是主人公’什么的。”
“样样红。”
“哦,好的。谢谢。”
“再见。”
我们没有询问彼此的分数与填报学校,就这样擦肩而过,但我总觉得这是最好的告别。
9.
午夜,我随手切换了个电台,吹着迎面凉风,掐灭了这段十年前的回忆。不知是不是夜太深,回忆闹得很凶,头脑也不是很清明了。
我停下车,准备点根烟清醒一下。
“这位听众,您想点什么歌呢?”车中传来电台女主播甜美的声音。
“我想给我十年前的高中同学刘伟风点首《样样红》
“回县城问了一圈,都没你的消息,现在肯定在外面混得不错吧。无论好与不好,我们都不年轻了,也不再是青春少年,当时你总是唱这首歌鼓励我,谢谢你啦。我也祝你样样红吧……”
我闻言差点把烟戳到脸上去。原谅我,实在无法把这温柔小意的声音与那个瞪着眼睛又尖又冷的郑玲重叠。我甚至有些不着边际地想到:原来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哦?
“……最后我想告诉你,我现在很自由。并依然在追寻自由。
“我马上要回县城工作,你呢?”
我静静坐着,回忆着郑玲的脸。想到了十年前的那段岁月,那个渴望自由的郑玲,和自己,以及我没有告诉她的很多事情。
比如我根本不喜欢《样样红》,无非是酒鬼父亲喝高了喜欢哼哼,我觉得歌词过度理想化,每次听仿佛都在艳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比如后来我去读了《源泉》,可我一点也不为此动容,因为Howard最后接了一个摩天大楼的订单,建造了一个“自我精神的纪念碑。”终归是获得了小说中才有的美好结局。
比如在网吧杀反恐,我总是莫名心慌,想要回到学校,即使是坐在位置上什么都不干也好。
比如一生困顿于县城的不甘。
比如看似洒脱外表下的惶恐。
然而,这些终将过去,回顾青春时代,虽有波折,却终归是坦途。
是否因为郑玲,很难说,也不想说。
于是驱车离开,在风中唱: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你是主人翁。要雨得雨要风得风,鱼跃龙门就不同。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是太匆匆……”
可是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