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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丽一家三口去海边度假。他们找到租住的海景房,正是他们喜欢的位置。窗户面朝大海,可以听见海浪声一波一波地传来,闻见空气中咸咸的海水的味道。
他们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子安安兴奋地各个房间都看一遍,在阳台上喊着:“看哪,这还有烧烤炉,我们可以吃烧烤呢。”
张丽和李剑环顾一圈,那位热情的老板娘说得没错,房间干净,设施齐全,冰箱、彩电、电热水器都有。
李剑说:“看这里的条件,这个价钱也算是实惠了。”
李剑和安安去附近的超市买一些米面油肉和蔬菜,再买一些烤串。他们要在这里住两三周,光吃海鲜可是满足不了北方人的胃的。
张丽走到阳台上,窗台上摆着几盆花,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在阳台左边有一个烧烤炉,右边放着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
窗台上放着一个空瓶子,也许是之前租住的人留下的,老板娘没有看见吧。张丽走过去,要扔掉,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个很高的玻璃瓶,瓶口比一般饮料瓶大两圈,细口大肚,瓶身上有一个北极熊的图案。
那是平平喜欢喝的饮料瓶子!
张丽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她盯着那个瓶子,身体有些不稳,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暗了下来,一股风吹过来送过一丝凉意。
一双手搭在张丽的左肩,张丽大喊一声,从发呆中惊醒。
“怎么了?”李剑回来了,他发现张丽脸色苍白地盯着手里那个空瓶子。
李剑看了一眼玻璃瓶,愣了一下,不经意地说:“你太敏感了,这种饮料很普遍的。我知道忘记过去很难,但是你要走出来。我们这次出来玩,不也是为了开心吗?”
张丽没有说话,点点头。此时天已黑下来,海浪的声音更大了。
2
这天上午,张丽要做家人们都爱吃的羊肉胡萝卜饺子。吃了一周的烤串和海鲜,胃里好像有一条绳子被揪得紧紧的,不饥不饱地悬在那里,很不舒服。他们需要一顿北方人的餐食才能让那悬着的胃放下来,踏实妥帖一些。
她打开了临海的窗子,听着从那里传来的海浪声,想起了平时在城市里听到的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在城市里会想象那川流不息的车流声是一波一波的海浪,在海边则会联想到城市的车流。人就是这样,只有失去才会想起吗?
这间厨房明亮而宽敞。张丽把羊肉剁馅,倒入清水搅拌上劲,肉在不停的搅拌下变得粘稠而团结起来;又把胡萝卜削皮洗干净,在厨柜的深处角落里找到了擦子。把胡萝卜擦成丝放到一个小盆里。手中坚硬的胡萝卜在一声声有节奏的“嚓嚓”声中一点点变小,小盆里堆起高高的橙色的小山。
突然,她的手刺痛了一下,鲜红的液体从右手中指中间涌出来,很快流到了手里的胡萝卜上,红色与橙色混合在一起。
她用嘴含住伤口把血吸进去,可以看见一个不大的创口,很快血又涌出来。她看着鲜血直涌,竟然有一种快感,那是感觉活着的感觉。平平是不是也有这种快感,所以她才会让刀尖一点点地在胳膊上游走?
她摇摇头,“嘭”的一声拧开煤气灶,把一锅水煮沸,倒入胡萝卜丝。挺直支楞的胡萝卜丝在沸水中翻滚着,变得柔软,水面出现一层泡沫。盛出过凉水,攥出水来切碎。一小盆胡萝卜丝成了两个圆球。
热锅凉油,放入几粒花椒一把芝麻,顿时一股香味弥漫了厨房,这是张丽拌馅鲜香的秘诀,芝麻花椒油的香味让人无法拒绝。再倒入生抽、蚝油、味精、十三香。张丽开始不喜欢十三香的味道,但平平喜欢,后来她也习惯了这种奇怪的味道和封面上那个戴着白色头巾的老头。
她对做饭有自己的方法,得心应手,不像亲子关系。她似乎一点也不了解从她的身体中分离出来的个体,尤其是平平,像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远不如做一桌美食那么容易。做饭只需要把食材准备好,用各种调味料将它们加热,辅以不同的火候和烹饪方法,最后交给时间,看着生硬的食材变成一道道可口软硬适中的美味端上餐桌。
已经和好的面团被重新放到面案上,和得光溜圆滑。擀成一个个圆皮,包入金黄喷香的羊肉胡萝卜馅,摆到盖帘上。这个厨房的物件还是很齐全的,老板娘也应该是个厨房好手,深谙各种厨房需要的物品,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到。
“妈,吃什么?”安安揉着眼睛下楼来,走到跟前,眼前一亮,“哇,饺子!”嘴角似乎要流下口水。
“去叫你爸下来包饺子。”张丽嗔怪而宠溺地看着儿子说道。
“你的手指流血了!”安安惊叫着。
“刚才不小心擦到手了。”张丽这才发现刚才的伤口又流出血来。
“这么不小心,”安安说着,“有创可贴么?我给你贴上。”
“哦,”张丽想起来, “在我的包里,外面带拉锁的夹层里。”
安安走到二楼张丽的房间,找到了张丽背的那个双肩包。拼开拉锁,分为三层。最外面那层放着创可贴和一些平日常用到的感冒药等;中间一层放着钥匙,手机和充电器;最靠里的一层放着一个粉色卡包、一个钥匙链和一些贴片。
安安拿到创可贴要离开,他犹豫了一下,妈妈平时不喜欢粉色的。他好奇地打开了那个粉色卡包。里面夹满了平平的照片,都是各个不同时期的照片。有平平小时候穿着花裙子在喷泉边的留影,也有穿着帅气的背带裤在滑板上的照片,一头短发和一点不屑的表情流露出青春期的桀骜不驯。钥匙链上挂着他们的全家福,那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爸爸、妈妈、姐姐和他。姐姐的笑容温柔而遥远。
五年了,全家人默契地像在守着一个秘密,但是他知道,姐姐的离开是每个人心中的痛。谁都没有提过,但是那个伤口就在那里,一触就痛。他看着那张照片,咬了咬嘴唇,眼神从悲伤变得坚定。
半个小时,饺子已包了多半盖帘。爷俩准备餐具,张丽重新打着火,蓝色的火苗让一锅清水从平静无波烘烤到掀起惊涛骇浪。张丽把饺子放到锅里,像一个个白色的天使放到滚烫的水里。它们更像是鹅,一个个扑扇着翅膀跳到水里去,在里面翻滚着、跳跃着、呐喊着,呐喊也会是无声的么?
当平平站在楼顶上时,是不是也经过无数个夜晚的徘徊,也有过无数次无声的呐喊?她是不是无数次站在楼顶,盘旋着一个始终挥之不去的念头?她是不是如这翻滚的水饺承受着无法摆脱的煎熬?她最怕疼了,在奋力跳下去的那一瞬,要有多么大的勇气,要经历多么大的痛才会跳下去?
3
这天早上五点钟,张丽就早早起来,一家人说好今天去赶海。他们没有吃早餐,就拿着小桶和抽沙管来到海边。已经有一些人在那里捡拾贝壳、海螺了。安安迫不及待地用抽沙管抽着泥沙里的虾,李剑细心地寻找螃蟹,张丽则捡拾被海水冲上来的好看的贝壳。
海风吹到脸上,凉爽而惬意。大海还在沉睡,太阳害怕吵醒它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只看见东边海面上的光亮越来越大。每隔一会,海水便会涨上来一截,还没被阳光捂热的海水没过脚面,一阵清凉的感觉。
这时,一个瓶子被冲到张丽脚边,那是一个玻璃瓶,高高的、瓶口比一般玻璃瓶大两圈,上面有北极熊标志的玻璃瓶。
李剑说过,那只是一个饮料瓶,年轻人都喜欢喝的,不奇怪。但是,当张丽看到在那只白色北极熊的下面贴着粉色小马宝莉贴片的时候,她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平平,你在吗?张丽的泪水涌出眼眶,她望着四周低头弯腰在那里赶海的人们,没有人注意到她。
张丽呆呆地怔瞪在那里,海水没过她的脚踝,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一个周日的上午,她拿着洗干净的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经过平平的卧室瞥了一眼,看见桌上放着作业,平平正摆弄着小马宝莉贴片。
她走过去抢过来说:“每天就倒腾这些东西,你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行不行?”
平平抬起头生气地看着她。张丽低头,一眼就看见了翻开的语文书上,鲁迅的头像被安上了假发,还画上了夸张的耳饰和鼻环。
张丽拿过来越翻越生气:“你看看这都是什么?我花钱给你报作文班、阅读班,你的成绩就是上不去,原来都在干这个!”
她把课本刷摔在桌上,“伸出手来!”用手里的晾衣架“啪啪”打在了平平的手心上。她至今都记得平平那含着泪水的眼睛和愤怒的眼神。
安安在不远处兴奋地大喊:“快看,这里有这么多虾!”李剑提着桶让他把虾放到水桶里。
张丽不知道是怎么跟着父子俩一起走上回去的路。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海边的人也多起来。
“肚子好饿,咱们去吃早点吧。”安安提着一桶虾和小螃蟹说。
“好啊,就去超市旁边那家。”李剑说。
张丽跟着他们走进小区,穿过小广场就是一排底店,有超市、餐馆和早点摊。
在广场中央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鼓声,几个年轻人在那里敲着非洲鼓。这时阳光温暖地照着,还不太灼热。三个小伙子穿着T恤和深色短裤,白色T恤上分别印着粉色的绿萝、蓝色的爬山虎和橙色的藤蔓。
张丽的心“咯噔”一下,像有一根冰冷的刺穿过,仿佛听见了心被刺破血液汩汩奔涌的声音。她要晕倒,下意识抓住了李剑的半袖后襟。
“怎么了?”
李剑转过身握住她的手,发现手冰凉,嘴唇在发抖,眼睛紧紧盯着那三个小伙子。他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异常。
张丽脑中又闪过一个画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画画?文化课考这么点分,你还不复习?”
“我喜欢画画。”
“画画能当饭吃吗?文化课不行,你能考上美院?”
“你就知道考试。你需要的不是女儿,是一个考试的机器。”
“你长大以后吃不上饭,就知道我是为你好了。”
“我才不稀罕你的为我好,你就是不想让我高兴。”
“白眼狼,供你吃供你喝,还这么说我?你给我滚!”
“滚就滚,我早就不想在这个家待了!”平平夺门而出,剩下张丽一个人在那里,看着几幅油画。粉色的绿萝、蓝色的爬山虎和橙色的藤蔓,五颜六色,唯独不是绿色的。
一周以后,平平离开了这个家,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整理平平的物品时,发现两个抽屉被平平画的画塞得满满的。她一直保持房间的原样,只是定时打扫一下。
而现在,这几幅画出现在了这几个年轻人的T恤上
有人喜欢北极熊饮料,有人喜欢小马宝莉的贴片,还有人和平平一样喜欢把小马宝莉的贴片贴在北极熊瓶子上并且漂到她度假的海滩。有这么巧吗?
即使这一切都成立,那么街头这几个鼓手穿着怎么解释?粉色的绿萝,蓝色的爬山虎,橙色的藤蔓,世界上怎么有如此相同的创意?
太阳升高了,张丽只觉眼前一片耀眼的金色,接着一片漆黑,浑身瘫软跌倒在地上。
4
张丽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海景房的床上,李剑坐在旁边望着她。
“平平她……”张丽伸出手。这是她五年以来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
“丽丽,平平走了,五年前就走了。”李剑沉痛而坚定的声音。
“可是那个瓶子,那几个T恤的图案……”
“是我干的。”安安走过来。
“你?”李剑和张丽同时问道。
“那个瓶子,那个贴片,还有那几件T恤,都不难做到对吧?只要几个会敲非洲鼓和潜水的朋友。”
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剑生气地站了起来,“你不知道妈妈受不了刺激么?”
“爸爸妈妈,原谅我这么做,是时候该走出来了。这个家从姐姐走的那一天就没有过真正的快乐。虽然谁也没有主动提起她,但是她在家里无处不在。我们都被关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我不想看到一家人压抑的样子,所以不如把心里的情绪和想法都说出来。”他停顿了一下,“我不想再做你们眼中的好孩子,我想当一名歌手。”
张丽吃惊地张大了嘴,李剑皱着眉,他们眼中的儿子一直成绩良好,也是他们的希望。
“我能感觉到你们的恐惧。你们对我的功课不再逼得那么紧是因为是害怕,害怕我走姐的路。我们一直不提姐的事,妈妈认为姐姐的事有深深的负罪感,爸爸因为很少在家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心里受着极大的折磨。我也希望自己能符合你们的期待,做你们的骄傲。我不敢告诉你们自己喜欢音乐,组建了自己的乐队。直到一天,我看到了姐姐的日记,……”
“日记?”
“姐姐以前用的电脑给我用,我发现里面设置了密码的文档。你们不想看看吗?”
安安领着他们来到了卧室,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张丽记得平平走后一些私人物品都收了起来,只有这台电脑留给了安安。她和李剑都不太懂电脑,没有注意里面的文件,以为那只是平平的作业。
“爸爸妈妈总夸弟弟聪明,每次考试都考得好,不像我,学习不好。”
“今天妈妈撕了我的小马宝莉贴片,不让我喝喜欢的饮料。可是弟弟就可以买很多奥特曼卡片,还有喜欢的苏打水,就因为他学习比我好么?我感觉自己很差劲。”
“今天关老师表扬我画面很有想象力,我很开心。我想成为一名画家,让爸妈为我感到骄傲。”
“今天,我和妈妈大吵一架。妈妈说我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整天就知道画画。在她眼里画画是不务正业,我画的就是一堆垃圾。绿萝为什么不能是粉色的?藤蔓没有挺直的枝干,却可以攀援到很高的地方;喜欢爬山虎,它让单调呆板的墙充满生气。”
“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上课有点分神。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我。我觉得很没面子。卷子一张接着一张,同学们都在埋头做卷,可是我怎么也写不进去。我好累,想休息一天。跟妈妈说了,她只说不舒服就去医院,快一模考试了得加紧。她在乎的是分数不是我。”
“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没有人在乎我。不想活了。”
“爸爸、妈妈、弟弟,我走了。也许这才是我唯一的解脱。”
张丽和李剑读着文档,想着当时平平在电脑前打着这些文字时的感受。张丽哭得泣不成声,李剑在旁边表情凝重,心里波涛汹涌,陷入沉思。
那天晚上,李剑和张丽彻夜未眠,他们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月色下的大海。
“安安说得对,我们该走出来了。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他们来到世界上不只是满足我们的期待,更是活出他们自己想要的样子。安安有自己的理想就让他去做吧。”
张丽点点头,窗外洒满银辉的大海是那样宁静。
张丽在手机里看到了一幅敦煌壁画,其中的一句解说非常受震撼。
“千手千眼的菩萨从来不曾掰直眼前的藤蔓。它允许身边的各种生物按照它们自己喜欢的样子去生长,这才有了我们多姿多彩的世界。这才是真正的善良和智慧。”
是啊,真正的爱是让树成为树,让花成为花。父母能做的是活好自己,给孩子相信的目光目送他展翅飞翔。
尾声
家里,张丽正在把三幅精心装裱的小巧精致画高低错落地挂在客厅的墙上,分别是粉色的绿萝、蓝色的爬山虎和橙色的藤蔓。旁边的房间传来了非洲鼓的节奏。阳光透过玻璃洒满了整个房间,照在窗前的那盆绿萝上,叶子绿得发亮。家,这里又像个家了。牢笼和家只隔着一层围栏——心的围栏,冲破这个围栏的是无条件的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