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清朗
薛老师从来不会毫无保留地强调读书这件事。
因为,他知道,读书读坏掉的人,从古至今,都不少见。
关于如何读书,还是常常会有人问他的意见。
一般,他会这样建议——
读书要进入跟作者心心相印的状态,直接与作者的生命相通。因为我们为什么要读书?是因为不得已啊。因为有些人,我们想听他讲话,想面对面请教,但时空不允许,只好去读他的书。是“读其书想见其人”。我们读书是为了要看到后面那一个人。
读任何书应该要读得开心,有喜悦。你读了半天整个人眉头皱着,活得更加纠结了,那你不读还比较好,民间很多没读过书的人,其实看起来他们整个人身心都还蛮健康的。
读书是用来打开你的生命的,如果你今天你读了书,跟你昨天比较起来,你今天比较清朗,更多自在,更少纠结,那就对了。
薛老师建议,看书不必太多,只读自己的生命之书就好,“孔、孟、老、庄或是六祖坛经更好,就挑个三两本,别贪多务博,别炫学好奇,细细读、慢慢读,读出真滋味,让这几本书沁入你的心魂深处,将来,你的魂魄会比谁都安稳。”
从《史记》入手也极好。司马迁的文笔、气象,都是一流的。“司马迁的《史记》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气象跟孔子相通,在司马迁眼里,在他的笔下,所有人贤愚不肖,不管成功与失败,都是闪闪发光的。一个人有怎样的心胸气度,才会看到的人一个个都是闪闪发光?那这个人是有大气象的人,可以超越一般人的是非善恶。说白了,就是孔子很喜欢讲的一句话,‘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我喜欢一个人,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缺点和缺陷。相反,我讨厌一个人,甚至不屑他,即便如此,还是很清楚地知道他这个人有了不起的地方,有可敬或者最少有他的好处。一个人如果这样看世间的人,那这个人的气象有多大?”
年过30岁之后,薛老师看书不再相信任何人的推荐,而是先看作者照片,薛老师笑说是退化到了“以貌取人”的状态,照片上作者一脸纠结、仿佛天大的重担压在他肩上那种,不看。眉目清朗的,才可一读。
若要薛老师举一位清朗的读书人的例子,他会首先想到他在佛光大学艺术学研究所的老师、禅者林谷芳。
林老师是一个不仅不怕有状况,而且是期待有状况的人。有一年,他带着台湾一群茶人,在法国巴黎文化中心有场演出,林老师是总指挥。那是一个露天的会场,布置得非常雅致。但演出前一个小时,突然乌云密布,眼看要下大雨,大家都慌了,问林老师怎么办?
他说,你们喝茶不是标榜淡定从容?喝了一二十年,难道只有喝茶的时候从容?如果一个人的淡定只有在喝茶的时候才有,不喝茶的时候就没有,那我们要那个干嘛呢?
这真是禅者本色!面对状况的时候,还能镇定自若,还能不忧反喜,就像孔子甚至遇到生命危险亦从容面对,弹剑而歌,何等清朗!
讲道理人人都会讲,但真实把这种气象活出来的人,太难得了!小编在转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忍不住激动呢!当即上网,下单买了几本林谷芳老师的书——既然一时无缘得见,就读其书想见其人吧!
(十一)己所欲
几年前曾经遇到过一件极委屈的事儿,被信任的人误解和冤枉,真是从来没有那么委屈过,干脆稀里哗啦哭了一场。今日回想起来,还恨不得穿越回去安慰当年的自己几句。
哭过之后,跟一位学佛的朋友说起这事儿,也告诉他我打算如何应对,问他的建议。
记得当时他没给我任何具体建议,只问我当下心情,是否还觉得委屈、愤懑或者哀伤。我反观一下自己的感受和情绪,似乎一场大哭之后已然把之前的情绪都洗掉了,当下已然平静。他说,“那就很好。只要不起情绪,你怎么做都对。”
当时隐隐约约觉得,他说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后来我去参加葛印卡十日内观,读到《内观》一书。里面有这样的话——
弟子问:当这个世界没有和平的时候,寻找内在的安详有什么意义呢?
葛印卡回答:只有当世人都安详和快乐时,这个世界才会和平。这个改变必须由每一个个人开始。如果这个丛林是枯萎的,而你要使它恢复生机,你必须灌溉那丛林的每一棵树。如果你想要世界和平,你应当学习如何让自己安详。唯有如此,你才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和平。
在辛庄师范听薛老师讲论语,讲到“委屈正是修炼时”,讲到中国文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再次有所感——你先安顿自己的身心,才有可能安顿别人,给世界投放正能量。
我们只能给别人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不是吗?
那么安宁、健康、喜悦、平和,如果我们自己还不曾拥有,怎么可能给别人呢?
但“给予”这件事,也有一个陷阱。
讲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时候,薛老师反而重点说起了“己所欲勿施于人”的重要——不要把自己信奉的东西做过度延伸。
孔子“恕道”的核心,是感受到别人的状态,而不是“我爱吃,你也一定爱吃”的所谓分享。
所有的“好”、“有效”一定有个限定,不能过度延伸。
自古以来,害学生最惨的,都是认真、偏执的“好”老师。那种带有强烈的使命感,一定要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灌输给你,本质上来说,其实是处于一种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目中无人”的状态。
所以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对方的内心没有产生这样的需求的时候,不需要硬塞给他。他的生命中真的需要了,才去“启”和“发”。中国人不太有所谓的“传教热忱”,也是这个原因。
薛老师这些年做了这么多场讲座 ,出发点也不过是“深知其好,故说给有缘之人分享”。
爱的基本点是“感”,能感受到别人的状态,才谈得上是爱人。
孔子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知的基本点是对人有理解。
所有的知都是建立在对别人的生命状态的感知之上。
对别人的感知,又建立在对自己的生命状态的感知之上。
所以,薛老师提醒,当开始自怨自怜时,要保持警觉,告诉自己说,够了。
放下“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我这是在爱你”的想法和感受,那也许不是爱,只是我执。
奥修也说过,如果你自己很混乱,请记住,这时不要去帮助别人,不要去播撒所谓的“爱心”,“因为这样的帮助是有毒的……混乱的你帮不了任何人,反而在散布疾病”。
也许这对你自己是一种治疗,让你忘记了自己有多混乱;对你自己是一种逃避,你用别人的生命来占据你,不敢面对自身的问题——用中医人JT叔叔的话来说,这叫做“修道病”,得治!
(十二)感
说到“感”,我要引用一下李辛老师中医课的听课笔记了。
李辛老师说,好中医治病,不只是盯着器官的病变部分,还要看能量的格局、神气的开阖。去体会病人怎么看待这世界和他自己,他如何与世界交流。病不是独立的东西,是生命的一部分。
这些,都是要去“感”的。
学习传统文化的入手点,是去“感”,学中医,学武术,学书画,莫不如此。有人看完公孙大娘一场舞剑书法大进,也有形意拳高手看了王羲之的字突然悟到了之前不明白的地方。这就是“感通”。
我们可以从每天的生活中去培养自己“感”的能力,每天对你眼前的世界、对你的生活,多体会一点点,多感受一点点。
比如,你听一首歌时,感受到歌者的情绪,那一刻,就是听者与歌者的合一和感通。从这一点出发,逐步去放大,体会感受更宏大的东西;又逐步去缩小,体会更细微的东西。
中国文化讲的是“自适”,往往不是教我们怎样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而是怎样成为一个相对来说更加自知、自主、自由、通透的人。怎么才叫“自适”,没有一个通用的统一标准答案,你的“感”会告诉你。
有人喜欢问中医:“我该不该让孩子喝牛奶?营养学家说应该喝,中医说牛奶是寒凉之物不能喝,我到底是应该跟着中医理论走,还是跟着营养学理论走?”
李辛老师的答案很简单:跟随自己的感受走。
比如牛奶,可以让孩子喝一点,然后观察和感受一下,看看身体的运转有什么不一样。感觉身体能消化、很舒服就可以喝,不舒服就不喝,最后找到一个适合这个孩子的规律:什么情况下能喝,什么情况下不能喝。
营养学、中医都是理论而已,关键是在自己的感受的基础上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否则,跟着什么理论走都是很吓人的。
我在辛庄师范住的那一周,连着下了四天雨,第五天终于放晴,我洗了衣服晾在院里,晚上收衣服的时候还略湿,我心想,那就晾一晚上,明天再收好了。第二天一早收衣服,没想到衣服湿得直滴答水。
这是因为地气太湿润了,蒸腾上来的露水让它比昨晚更湿哒哒的。这是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接地气的“更深露重”,一时竟然愣住了。因为从没做过“为谁风露立中宵”的浪漫事,所以“更深露重”竟是第一次越过语言文字的阻隔,真切的在我眼前显现,让我还颇有一点小激动。
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胡兰成认为中国文化的魅力之一是有个“亲”,与万物无隔。
现代的生活方式,和接受教育的方式,让我们与真实的生活很容易有阻隔。我们是先看见明信片上的大海,才见到真实的海洋;先读过爱情小说,才爱上某个人。
薛老师一再提醒,现在的教育,“感”的问题最大,年轻人“无感”是普遍现象。我们要恢复“感”的中国式思考,人情世故、祭祀、戏曲,这些不是知识的东西,都是“感”。
连每天喝水都是感,你是感受到身体有渴的感觉去喝水,还是遵从杂志写的一天八杯水去喝水呢?
走在路上,你有没有好好地看过路边的树在初冬的风中树叶飘落的样子?你有没有注意到路边的枫树是什么时候叶子红了,什么时候黄了?
别人与你交流的时候,有没有去感受他当时的状态?
孩子对你无理取闹的时候,你有没有感受到他害怕被你冷落的心情?
给远在家乡的父母打电话,他们说“车票不好买,今年春节你就别回来了“的时候,你有没有感受到他们说的并不是内心真实的渴望?
放下知识,逻辑,思辨,好好去感受生命。
中国人透过祭祀,透过礼乐,透过人伦关系,培养自己“感而遂通”的能力,这既是修行,也是大学问,这就是《大学》所说的“格物”。
“当你的感通能力越强,眼力越够,你跟事情就越不会隔阂。当我们对事物没有隔阂,就可以深入到事物的最核心,然后就可以进入《大学》所说的第二个阶段,致知。致知是在格物的基础上,把所格的物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当你可以说出所以然之后,你的感悟就可长可久,不容易迷失,也不容易异化。当有了格物的基础,有了修行的基础,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子做,知道这么一个所以然,你就会做的心安理得,正正堂堂,这样的学问就可以让你生命安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