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个人特别欣赏文艺批评家爱德华·赛义德的一句话——“知识分子的流亡感”,知识分子要有一种自我放逐的心态,一种自我疏离于主流的心态,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我理解的“流亡感”是一种精神状态:承担着自我与家园割裂的强烈失落、与新环境的疏离、重构生活的迷惘,以及记忆与遗忘之间的纠缠,将自己投身于充满不确定性的日常生活,或者边缘化的生活和写作状态。
“知识分子是普遍性和地方特色的矛盾体,普遍性意味着冒险以超越因既定的背景、语言、国籍所形成的想当然的观念,而地方特色意味着知识分子必须重回生养故乡,用批判作为爱的武器,用流亡作为爱的形式,与这个世界中对他而言最为特别的那个人群,做永远的代言。”这是赛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一书中的段落,读来真是字字惊心,这段话真可以成为我人生目标的参考之一。
赛义德所谓的“流亡”,特定指向知识分子在这个世界中的立场。他反对为了权势、金钱而为某个团体充当智囊、再也不说真话或是成为沉默螺旋的“知识分子”,“流亡”的意义在于,知识分子可以不站在任何确定的基点上,这将确保他做到独立的思考与批判。只有“流亡”才能保证批判的公正,才能使知识分子成为社会的良心。
在我的理解中,知识分子为什么需要“流亡感”?为什么只有“流亡”才能证明知识分子的身份?因为,“流亡”意味着生活在发生着巨大变动,因此要处理与新环境的关系,要面对自己新的身份,要打捞遗落在身后的故乡与人事,人必须要有一个故乡(或者物质上的家乡,或者精神上的原乡),就像人们思考时必须有形式逻辑的基础——谁失去了故乡,就永远是个失落者,注定为记忆和身份缠绕不休,但人不离开故乡就不能走向世界,当走向陌生的新世界的时候,熟悉的故乡、原有的生活理念会不断被侵蚀,知识分子必须通过严肃的思考往前走,努力破除限制人类思想和沟通的刻板印象和化约式的类别,在不断开拓深入新的领域的时候,寻找属于自己的立场和边界,不畏各种艰难险阻向公众作清楚有力的表述。我觉得,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真正的不加引号的知识分子——的一切。
在这个世界上,当你尝试着寻找真正自己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被疏离。你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站在生命的茫茫荒原上,有无数人从你的面前走过,你不愿加入他们的行列。你在等待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折磨着你的灵魂,使你徘徊而无处可去,整个世界,都是他乡。过去的东西没能固定你,现在的东西只是消解过去,也不能固定你,未来的信念在你心灵中扎过根,但迁徙成长与涉世渐深,也在不断地摇晃它。于是,你和过去有距离,和现在有距离,和未来也有距离。具体来说说这种距离感,就是身处这样一个实利时代,处在轰轰烈烈的致富、竞争、创业、发迹的现实中,因为这种疏离感的存在,你无法表达出彻底入世的品性,毫无顾忌地投入挣世界的大军,因为你并不十分渴慕成功,也不十分仰视那些所谓的创业英雄和商界巨人,你平视着时代舞台上种种尘嚣甚上、收割流量的言论……就是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你,与所处的时代保持着一种流亡感与疏离感。
我当然明白,当我疏离着时代的时候,时代也在边缘化着我,这就是代价。但是,我认同我这样的个性,只要我不影响、不伤害、麻烦到别人,我就没有什么必要去改变。同时这份品性带来的任何结果我都坦然接受。因为是我想要这么做的,我想要保留我这样的个性,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欣然接受。我知道,适当远离和摆脱那个日益物化的社会现实,返回和捍卫自己的主观精神世界,才能有效地保持精神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这条“流亡”之路注定是冒险而痛苦的。可也只有在疏离和交战中,才能成长为真正独立思考的个体,对现实保持更清醒和透彻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