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小鸡(散文)

  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前的农村,小鸡、小鸭、小鹅可是庄户人家的宝贝,称盐打油、人情达往以及小孩子们的学费可全是它们“屁股”里出来的,家家户户都有,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一茬又一茬。尤其让我记忆深刻的,每年到了麦子抽穗的时节,街上就会响起绵延悠长“赊——小——鸡撩!”的吆喝声。

  我的童年是在邹东凤凰山前怀里度过的。每年出了正月,离大律村几里之外的杨庄,就会有户“西乡”(邹东群众对京沪铁路以西区域的称谓)的老乡,拉着铺盖来投奔一个远房亲戚,开始为期两个月的孵小鸡(方言又叫抱小鸡)生意。一般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外跑,女的烧炕和现场管理,租房子,垒通炕,购麦穰、煤炭,买鸡蛋,这些都是为孵小鸡做准备。首先,房子必须是空闲的,不一定多好,但要一通堂,便于砌垒通炕,以增加孵化量。这时,要马不停蹄,兵分两路,一个下乡买鸡蛋,一个去联系麦穰、煤炭,听老人讲,买鸡蛋可是很有讲究的,要根据上年要鸡帐的时候,哪里赊出去的小鸡成活率较高,而且又公母比例合适的地方,重点去吆喝买鸡蛋,哪怕贵一点也没关系,这样可以保证孵出的小鸡又多又好。傍晚时分,买回来的麦穰和煤炭已堆放在院子里,用来烧炕、铺炕。约摸三五天功夫,采购的鸡蛋到了,炕也干了,抓紧点火温炕,土憋了气也用上,用于提高室内温度,首先炕上要铺上五六公分厚的麦穰,把鸡蛋一个个码齐放在上面,每个鸡蛋都要经女主人过手,很轻松就能把蛋液晃动的挑出来,放在一边。晚上是要三班倒的,24小时不间断加热,每隔四五个小时就要翻翻蛋,以使其受热均匀,这时就是再贪杯的男人也不敢有半点马虎。

  到了第十一、二天的时候,翻蛋过程中,女主人特用心,会用手掂掂晃晃,就知道哪个鸡蛋孵不成小鸡,麻利地从炕上捡拾出来,这可是好菜,敲开蛋壳,里面硬实实的,会作价便宜出售给邻居吃。如果没有大的天气变化,一般21天左右小鸡就要孵化出来啦,也许在白天,也许是夜晚,在小鸡破壳出来的那一瞬间,满屋子里清脆的噼啪声,好像仕女轻抚琴弦,时而紧张,时而舒缓,一个个小生命滑溜溜、热气腾腾的,张着嘴巴,叽叽喳喳,可爱极啦!女主人一扫满脸的疲惫,麻溜地将其捡拾到一个个苇席筐里,轻拿轻放,好像珍贵文物一般。早上八九点,男主人便会吹着口哨,吆喝着女人,让其去割肉、买烟买酒,在暖烘烘的炕沿上摆桌酒席,把远房的亲戚和村干部邀过来,好彩头要好好庆贺一番,毕竟开春第一把生意成啦,这时春节的气氛已经走远,大早晨就喝上了,有来串门的邻居,也会坐下端一盅,拉会呱,临走的时候,每人捎上几只小鸡。接下来一个多月,收鸡蛋、烧炕、翻鸡蛋,忙碌开来。

  第二天一大早,男主人就会把一层层的箩筐摞好,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箩筐里装满了小鸡,走街串巷开始赊小鸡了。赊小鸡是约定俗成的做法,老百姓一般不会付现钱的,到一个村,主人找一个开阔的地方,停稳车子,摆开三五个小箩筐,扯开嗓门“赊——小——-鸡撩!”一声声的吆喝着。不一会儿,便围满了妇女和小孩,有的端着碗,有的手里领着孙子,有的正织线衣,聚满了一大圈,不买小鸡是不能乱动乱招的,这些规矩大人们都懂,他们左瞅瞅右看看,瞄准那些羽毛鲜亮、叫声洪亮、不磕头打盹的小鸡,看准的伸手拿出来直接放在旁边的小箩筐里。这时候最怕小孩子,偶尔有忍不住伸手的,主人便不真不假的呵斥声,都知道这小东西脆弱、金贵。三个女人一台戏,隔壁五婶子说道,“去年你的鸡怎么不行哎,俺赊得死了一多半”;快嘴的李二嫂哈哈的说,“俺的都叫黄大仙给败坏了,连个鸡毛也没见”;不远处,邻居二奶奶小脚颤巍巍地走过来,“快帮俺挑几个,今年秋里俺三儿媳妇就生啦”,主任笑喜的接话到,“俺可不敢帮你挑,要是养不活,你儿媳妇骂你,你还不抱怨死俺。”随说着随捡出十多只小鸡,放到老太太扯起的大襟褂子上。挑完,数完,主人便拿出发皱的田字格本子和铅笔头,一般的农村妇女是没有周全的名字的,就是有也不说出,直接说家里男人的,有的更省事,记上谁谁他娘二十只,谁谁他奶奶十五只,不用签名,只要点头就可以了。不一会儿,一框框小鸡找到了自己的新家。

  每到这个季节,娘总是要赊上二十多只的,包括家里现养的十多只,似乎已成了惯例,一来保证了全年家里有鸡蛋吃,二来结余的鸡蛋卖点零花钱补贴家用。我们家也是多年固定买那家“西乡人”的小鸡,北方的天气,好倒春寒,娘早把炉子投得旺旺的,用跟供销社里要的大纸箱子,铺上麦穰,放在炉子旁,第一时间把带回家的小鸡请进“温室”。头天晚上一般只饮点水,第二天一早便把炉子弄旺,室温升上来后,把小鸡一个个拿出来,用两三个白瓷碗分别盛一点小米,加点温水,放在墙角里,小鸡们便开始了它们的第一顿早饭。有时候,一晚上娘要起好几次,给炉子添火,一冷一热,很容易让小鸡感冒,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十多天。接下来,如果气温明显回升,就撒开放到院子里,小鸡到了新的环境,唧唧乱叫,领头的老公鸡、老母鸡看着新加入的小伙伴们,先是陌生,很快就混熟了。这个时候最怕的是邻居领着三五岁的孩子来串门,小东西还不壮实,一摆弄就死,也不知道躲人躲路,随便一脚就踩黏了,这个季节家家插着门很正常,有事门口吆喝声就知道了。抚养小鸡可真是个细活,别怪前面李二嫂开玩笑,就是你再仔细,一茬下来,成活50%就不孬了。每一年,娘都是盼望着多有几只母鸡的,毕竟老的要淘汰掉,新的要接续上,渐渐地它们会飞上矮墙了,也会顽皮的和老鸡争夺食物吃,性别区分也越明显,小母鸡会扭着屁股走路,小公鸡开始像个不良少年,哑着嗓子很跑调地叫两声。夏季农村忙的脚不在鞋地,父母一早出门,带着干粮,到了晚上才回家,上小学的我和姐姐,放学后都要跑到坡里拿钥匙,娘总是交代,“上学走,别忘了抓点棒子喂喂鸡,走的时候锁好门。”傍晚时分,家里人喝完汤,唧唧咯咯的小鸡都缩聚在窝门口,大人嘟囔着,“麻利地洗洗刷刷睡觉去,明天还得上学哩。”凌晨鸡鸣,此起彼伏,俨然就是父辈们上园挑水、下地干活的“小闹钟”。人勤鸡不懒,到了秋天,发育早的母鸡开始下蛋啦,这个时候“咯咯哒”成了农家最悦耳的声音,好的时候一只母鸡天天能下一只蛋,在肉还不宽足的时代,我们一周能吃上好几顿的炒鸡蛋、鸡蛋汤,笨鸡蛋黄橙橙的,煎熟后夹块放嘴里,香气沁人心脾。

  赊小鸡也有走眼的时候。1987年春天,我们家赊的竟然九只公鸡、一只母鸡,娘说,“喂着吧,到八月十五宰着吃。”心里是透着无奈,毕竟不如九只母鸡更让人舒心。父亲除了鱼肉以外不吃任何肉,这是遗传了奶奶的习惯,而我对肉的热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记得前几年听姐姐讲,“有年暑假我和同伴们玩,用刀在砍拉子(一种玩具)时,不小心砍破了手指,鲜血直流,我疼得满脸是汗,到村卫生室里给我包扎好后,娘破例买了一只猪蹄子,我坐在门台上,单手拿着猪蹄一会就吃光了。”那年特盼望中秋节,可到时候家里还真舍不得杀啦,幸好前来赶大律集的二舅、二姨夫、三姑夫。父亲是不能宰杀这些东西的,任务都落在了娘身上,一大早,烧上一锅热水,逮住一只两年以上油黑发亮的老公鸡,揪住翅膀,把头使劲一挽,把握在手心里,腾出另只手,抄菜刀,兹拉兹拉,三下五除二,鲜血从鸡脖子里喷出来,甩到地上,扑扑棱棱一两分钟,就没气了,舀勺开水往放了血的鸡身上一浇,拔毛,掏内脏,剁块,清洗,下劈柴大锅。中午时分,赶集回来的大人们围坐在堂屋里,边喝酒,边拉呱,吃饭小孩子们是不能上桌的,我就在屋里屋外转悠,总嫌大人们吃饭慢,其实大人们是不吃鸡肉的,都夹着豆腐、豆芽、花生米吃,最后肉还全部是我们的,肉质细腻,筋道适中,香气直窜小馋猫的鼻眼里,不一会儿身边就多了一堆小骨头。那年春节,我们家破天荒杀了两只老公鸡。我也以大律乡第21名的成绩考入原邹县二十三中初一重点班。

  每年,赊小鸡的男人总是会在秋收之后准时出现在熟悉的大街小巷里。五婶子、李二嫂、二奶奶家,等等,一个不落地走访到,先掏烟,后问好,最初小鸡1元一只,后来1.5元、2元一只,撒把米,召集过来,当年的鸡很好辨认,存活几只就收几只的钱。赊小鸡的很聪明,如果谁家没有现钱,是可以用下的鸡蛋来抵账的;极个别多事的,赖着不给钱也不给鸡蛋,只有第二年再说,现在有的经济来往者好开玩笑,“那么麻烦,跟要小鸡帐的昂。”大体就是这个意思。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农村基本上没有外出打工的,这样一季下来,可以落上一千多元,能赶上四五亩地的收入哩,是个不错的生意。

  我娘是从来都不欠人家鸡帐的,她好说的一句话,“有钱钱打发,没钱话打发,干什么都不容易。”记得一年,家里实在没钱啦,她硬是跑到邻居家借了十块钱给了赊小鸡的。后来,我兄妹仨相继成家立业,我也在城里购房安家,2015年10月份,父亲因病去世,一夜间娘好像老了很多,走路不再那么利索,眼也花的厉害啦!这些年,在外边吃了很多种做法的鸡,什么广东白斩鸡、河南叫花鸡、新疆大盆鸡、德州扒鸡、蒙阴光棍鸡、符离集烧鸡、峄山辣子鸡,但是想起来,还是八月十五娘炖的黑老公鸡最好吃。现在,原始落后的孵小鸡方式早已被现代化的大型温室孵化技术所代替,每当阳春三月,站在老家的街口,再也听不到那一声声“赊小鸡”的吆喝声,除慨叹岁月不居、社会变化,更不能辜负生我养我的这片热土。

  作者简介:

  冯同祥,现任邹城市石墙镇人民武装部长,大学毕业后在邹城无名啤酒厂从事技术、管理工作八年,后招考为公务员,先后从事新闻写作、文字材料工作十余年,累计发表文章、稿件8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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