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按说在记性方面，张扬一直感到自己可以碾压身边所有人，从小到大他都能清晰地指正别人错乱的记忆，并通过一些相关的记忆加以佐证，彻底击溃人们的固执。然而，这次他却反倒栽了跟头，只因在维修店老友们的聚会上，晓曼等人与云飞谈论起王红艳来，他满脸无知地追问，‘谁是王红艳了？’，于是便引来了众人的一阵埋汰，‘亏得云飞四处跟人说你俩是最要好的朋友，相识这么多年，竟连他老婆的名字都不知道！’随后，就看到云飞一脸尴尬地嘴角抽搐着，难堪得说不出话来。
张扬感到莫名其妙，随后他又迅速在脑中盘点了一遍，竟完全叫不出任何朋友、同学、同事或发小的对象的姓名，一个都叫不出来，郝明亮这种特殊情况除外。
云飞似乎是觉得很没有面子，阴阳怪气的感慨又自嘲着他的自作多情。
幸好张扬记忆力超群，他迅速向众人盘点出连云飞本人都早已忘却的许多往事，诸如云飞第一天上班的日期、面试时坐在前台的位置、云飞的前一份工作，甚至连他第一个月的试用期工资在绩效增减后的金额都能说得上来。随后，便看到了众人一个个都目瞪口呆的惊讶神情，他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慢条斯理地回头梳理起来，说道，‘以前也从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叫啥名字啊，一直都管她叫‘云飞媳妇’的嘛，而且，要不是中间有云飞这层关系，她对我来说，根本就是陌路人吧。’
‘你可真是个怪人，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去记，反倒能记得住那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事后，晓曼在张扬耳边嘀咕道。
这令张扬感到十分困惑，要论与云飞老婆的交情，私下里来往的次数，所有人加起来都远比不上自己，尤其是这两年帮着云飞东奔西跑的，跟王红艳也隔三差五就会碰面。可他又从没跟王红艳独处过，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跟他老婆交朋友，该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才对吧。为什么其他人都知道呢？难道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他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
其实，云飞也曾给过一次独处机会，那次还在电话里跟张扬大吵了一架。那年云飞家娃出生不久，有次云飞要去外地一周，他给张扬打来电话，说老婆一个人在家有些害怕，拜托张扬住过去陪着，壮壮胆。张扬则对这种奇葩的请求嗤之以鼻，咒骂云飞不拿自己当血气方刚的男人看待！而云飞也在电话那头咒骂着真是患难之中见人心！最终俩人不欢而散。后来，这俩人在不知情的晓曼误打误撞的邀约下，才得以找了个台阶重归于好。
他分析不出云飞是原本记性就差，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降低的。维修店有一同事因欠下巨额赌债而跑路，这件事云飞在一周内警告了张扬两次，说接到对方借钱的电话千万要回绝，记得云飞第一次说的时候，还曾遭到过自己的反驳，‘我两个月前刚换了手机号码你就忘了？他没我的联系方式。’
而在第二次说的时候，云飞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恍神，说完后又立即追问张扬，‘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吧？’
云飞记性不好也就算了，他还总是一口咬定自己脑子里的就是真相。有一次张扬跟他俩口子去吃烤鱼，他非要把新认识的干妹妹介绍给张扬，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嘛，要是随便来个女的就能处对象，那张扬身边有的是现成的亲密无间的女孩。奈何在云飞看来，哥们儿相识至今始终单身，必然是自身缺乏魅力，不招女孩子喜欢，急需兄弟的一臂之力才能解决终身大事。
想来也是，相识多年，张扬可从没跟他说明过自己抱有怎样的婚恋观念，也没向他讲述过自己的感情生活，更没炫耀过自己的花边艳遇，以至于让云飞觉得，不论是谁也好，只要能撮合哪个女孩愿意接受张扬，便是对兄弟做了天大的贡献。由于女孩已在赶来的路上，张扬也只好强调说，就当是普通的社交聚会算了，云飞则回以了装模作样的敷衍认同，后来才知道，他根本就是觉得张扬只是在嘴上逞强，口是心非罢了，毕竟在干柴烈火的年纪，哪个精力旺盛的男人能管得住自己饥渴已久的小兄弟呢，所以张扬说暂时不考虑处对象的说辞肯定是他过于自卑的借口。
更悲剧的是，他的干妹妹在饭后还真的向云飞表示说没看上张扬，嫌他长得太黑了！这令张扬哭笑不得，这个矮小又相貌平平的姑娘竟把在公司里备受追捧的自己给淘汰了？单论外形而言，身边的女孩个个都比她强，尽管张扬仍无法放下羞耻心和道德的包袱，与身边的女子建立不正当关系，但要是打算认真起来与女孩谈情说爱，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陌生人吧。明明是云飞在自作主张，还善解人意的读出了一些无中生有的难言之隐，却让张扬莫名其妙的吞下了窝囊。
后来，云飞糟糕的记性可真是搞得张扬叫苦不迭，他竟记成了是张扬死缠烂打着，拜托他撮合的那个女孩，还惨被拒绝！这根本就不符合逻辑嘛，若非云飞多管闲事，自己根本都不可能知道他认了个干妹妹，更无法卑微到对不存在的人还死缠烂打。要是被身边的女孩们听说这事，还不得痛骂诅咒张扬日常的装模作样，实则伪君子一个，贬低了她们的身价。
不光此事，就连当初与晓曼的那段纠葛，云飞也理解成了是晓曼最终嫌弃张扬的情商低、没情调，在与晓曼暧昧的短暂日子里无奈被甩。以至于后来再与晓曼见面时，飞云还边开车边用余光善解人意地从张扬脸上读出了无中生有的尴尬，反倒安慰张扬说，‘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么，追不到人家也还可以当朋友嘛！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不般配就大方承认好了，总不至于觉得丢脸到老死不相往来吧！’从此，张扬自抽耳光的惨痛回忆又多了一件，他憋屈，却又不敢作任何解释，明知云飞的破记性，即便这次通过复杂的关联记忆和逻辑将他强行纠正过来，使他相信自己从没喜欢过晓曼，也难保过段时间他记忆淡化后不会将这次的纠正再进行二次深度歪曲。所以，这种事他永远无法在双方不欢而散后自证高低，只会越描越黑，聪明人向来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只有他自己愚蠢到把天时地利硬生生走成了百口莫辩的死路，原本只需要顺水推舟装模作样与晓曼谈情，简单地说出违心的‘爱’，事后再从千万个借口中随便挑一个脱身，和晓曼睡过之后自然高下立判，一个可见的事实胜过千言万语的辩解。而云飞眼见的事实便是张扬从没有得到过晓曼，至于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过程，他哪有多余的心思去记忆，早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无独有偶，多年来张扬也曾数次被迫向母亲解释身边从不缺喜欢自己的女孩，但自己无法接受她们的种种毛病。他本意是试图得到母亲的理解，同时止住她的唠叨和抱怨。结果却适得其反，无论怎样努力解释，母亲眼见的事实也只有儿子单身多年，张扬所言的一切都不过是嘴上逞强，她才不信这么平庸的儿子在有女孩主动投怀送抱时还能坐怀不乱、拒之门外。后来，母亲甚至为求在亲朋面前找回点颜面，自欺欺人的编织出一套儿子对前女友念念不忘的痴情戏码，这样胡诌了多年后竟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不断脑补填充的故事，结局竟成了贪恋虚荣的前女友傍上有钱人之后，狠心抛弃了张扬。这种没心没肺的处事态度有时也令他颇感羡慕，若自己也能掌握这种瞒天过海到自己都信以为真的篡改过往的遮羞技能，又何至于脸上受尽皮肉之苦。所以，记性好也是有利有弊的，别人篡改事实是没心没肺，换成记忆力超强的自己可就是狼心狗肺了！
张扬也曾时不时的进行求证，因为自己无需思索就能随口说出云飞、晓曼、彭姐、卫婷、杨佳等等数十人的年龄属相，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就像叫他们的名字一样理所应当，他也想当然觉得别人也应该都能做得到，但后来却发现，这些人没几个能说出自己年龄来的。他甚至仍模糊记得初识每一个人时，向他们报上名字、年龄时的场景和前后语境关联，记得七年来云飞五次问及自己年龄时的尴尬，后来他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测，便专门针对几个关系最好的朋友，分别在上一次告知的数月间隔后，挨个找他们回访，结果证明人们只会去选择性记忆他们所关注的重点，而至于什么是重点，每个人的标准都不尽相同，但有些方面又似乎大同小异，就是对他人突发的糗事、窘态和弱势落魄的时刻尤为关注，更擅于深度加工理解，从而坐实自己总体上优于周遭朋友的结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