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的时候,我有一副愁肠。
特别是在乡村。
虽然做好了隐士生活的准备,也经不住这漫地秋风,轻扫窗台。于是驾着我那辆两轮“宝马”,迎着四点钟太阳的方向,徐徐踏上了乡村道路。青眸漫扫,颔首以纳碧野风光,此中欢喜,自不待言。
(一)阳光和阴影
4点钟的时候,太阳微倾,斜挂西枝。光的背面,阴影丛生。
阴影中的光,有鬼魅的荒凉。极目以望,人影均无,这一刻,世界寂寞,时间空旷,而心里却有荒草“簌簌”地生长。东野圭吾说,“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可我喜欢直视太阳,享受他照耀在脸上的感觉。
亚历山大侵入希腊的时候,问躺在地上的第欧根尼:“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第欧根尼回他:“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我便能自由生长。然而这世界不是我们意识的投射,于是鬼魅丛生,江河西流,太阳东落,光线扭曲,人心叵测。
(二)金色的田野
道旁的田野,那里也有我家的半亩田。
这份土地上养育了钱桥世世代代人,洪水来的时候他最先被淹没,干旱来的时候他最早要缺水。他娇生惯养不成气候,是个烂牙子,然而家乡人离不了他。我从前总觉得,“农民,农民,一辈子在土地上刨食也依然养活不了自己,何苦来哉?”许多年过后,我开始明白,原来,我也离不了他。
《THE WIND WITHGONE》里写道,战争之后,斯嘉丽饱受饥饿困苦,从前双手不沾阳春水,是个美貌的无知少女。而乱世之中,她勉力求生,终日在田间劳作,变得苍白憔悴。重重打击重压之下,她在那片红土地上找到阿希礼,她唾骂需要依靠她生活的家人姊妹,她憎恨脚下叫她终日劳苦的红土地,她想抛开一切责任重担,和阿希礼私奔。这对她而言,才是一切希望。
人生最难受的不是抛弃,而是承担。放下,对个人而言是最轻松不过,对其他人呢?阿希礼拒绝了她,他抓起地上的红土放在斯嘉丽的手上对她说,也许你没有发现,其实你最爱的是它。只要你拥有这片土地,你便拥有了一切重来的力量。
土地的力量,万物的来源。
等我在城市间饱受憔悴摧折,我突然明白了书里面斯嘉丽对于那片土地热爱的缘由。
无法言说的热爱,无比安心的依赖。在尘世间受到了任何伤害,没有关系,只要我回到这片土地,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三毛在《梦田》里写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亩田 一亩田
每个人心里一个 一个梦
一颗呀一颗种子
是我心里的一亩田
用它来种什么
用它来种什么
种桃种梨种春风
开尽梨花春又来……”
那也是我的一个梦。
(三)稻草人家
割完稻,束起来的草垛,我已很久不见。
明明树青花红,我却满心荒凉,直欲流泪。
从前的时候,这样的季节,正是人们热火朝天,家家割稻晒谷的农忙时候。而今乡村人口凋零,农事维艰,只剩老人孩子以及羸弱的妇女。中国的城市从它出生以来,一直都是吸着农村的血,吃着农民的肉渐渐长大。中国城市的发展史就是一部血淋淋的乡村凋敝史。突然想起从前小学课本上的一首诗:
“昨日入城郭,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如果是语文课本上的解读,必定是封建社会统治者对劳动人民的压迫等等。可如今几百年过去了,这样的农村“养蚕人”比比皆是。而造成这一切的城市又有什么资格以一副高姿态的尊荣去睥睨农村的落后和愚昧呢,不过是群忘恩负义的蠹虫。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四)天空的颜色
天是蓝的,蓝的发青。这才发现,中国古代对颜色的称谓多么熨帖可爱。天蓝色,天青色,再没有比这些称谓更具体而又辽远了。我常常惊叹于中国古人的艺术造诣和审美,就比如说对于色彩的称谓和认识,再没有哪个国家和民族能及得上的。
胭脂色,仕女唇上的那抹红,你光听名字便能想象的出,那鲜艳绚丽的颜色怎样为女子增添风情和艳丽;竹青色,中国文人的象征色,幽幽竹林里的那抹青绿,听到这个名字,你想起的不光是它的颜色还有它背后历代文人赋予它的精神象征;黛色,文人喜欢用它来形容美人,眉如远黛,曹雪芹也偏爱此色,用它嵌在林黛玉名中。
鸭青荼白,靛青水绿,妃色鹅黄,绛紫秋香,形容红色的词语常用的便达二十余种,形容绿色的有竹青,草绿,青白,艾绿等等,而你去看欧美的文字,只要跟绿色沾边的便一概用“green”一词了事。形容他们词语和想象的贫乏,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解释“甜”字一词时便给予了深刻分析。他解释道,马桥人对味道的表达很简单,凡是好吃一言以蔽之:“甜”。吃糖是“甜”,吃鱼吃肉也是“甜”,吃米饭吃辣椒吃苦瓜统统还是“甜”。这样,外人很难了解,是他们味觉的粗糙,造成了味觉词语的缺乏?还是味觉词汇的缺乏,反过来使他们的舌头丧失了辨别能力?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得对“green”都不加细分的西方人,最终使得中国人都丢弃了自己对颜色的审美能力。
(五)院前花草
院前的花草毫无打理的痕迹,杂乱生长成一堆,如同野地里自然生长出来,有种荒废的凄凉。然而寂静的下午,她们悠然自在。每朵花里都有一片宁静海,蜜蜂飞来,蝴蝶飞去。她们也许在耳鬓厮磨,也许在窃窃私语,她们安于贫乐,她们朝生暮死,她们是夏虫无须语冰。
所有的风景都在这里,在我们的眼中,倒映成整个世界。何必背着行李去远方旅游,何必满世界乱撞去找寻美丽的风景。这片乡村的土地已经给了我整个世界。万物都在其中生长。爱和希望的种子在开花结果。美丽和宁静在这里。
(六)人家
如果我说我的愿望也不过是有这样一座简单的房子,是不是有点奇怪?房前种上喜欢的花草树木。闲来无事,养几只鸡鸭,平添声音。午后的阳光下,在门前放张桌子,铺上白色的碎花桌布,在上面放上透明的玻璃杯,杯里泡着绿色的茶叶。然后放一张躺椅,一叠薄毯,静静的躺在上面看一个下午的书。累了就喝杯茶,眺望远处偶尔路过的行人;闷了,就站起来喂喂鸡鸭,修剪花草,或者去到隔壁邻居串门,与她们八卦闲扯东家里短,西家里长。
再远的便不敢想。三毛在《相思农场》里写道:她每年都要做一个同样的梦,希望买的彩票能中奖,然后便买一处农场。在农场休闲的时候,黄昏吃过饭,大家坐在回廊里,让姐姐去弹琴,而她,坐在一把摇椅上,披着白色露肩的长裙子,把头发披下来,在暮色里摇啊摇的听音乐,喝柠檬汁,而楼上她妈妈正伸出半个身子在窗口叫她——妹妹,快进来,不要着凉了啊。
有次与王勇聊天,他说,希望有一天他能有钱建一座中国式的大宅子。我说,我是不敢想了,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这个钱。希望你有一天建好这个宅子,我有机会能去住住。
我们的梦想,总是这样遥远而又简单,仅仅是一座宅子或是一处农场,它寄托了我们安稳宁静对于幸福的想望。如此而已。
(七)日暮江山远
4点钟已经过去,太阳西陲。向着光拍摄的镜头永远都是这样阴影重重,凄凉荒诞。也许,荷锄的妇人晚归,在草丛间能见红色衣服的长发女人隐隐站在其中。我小时候常常被这样的故事吓个半死,却又死活要听大人们讲起。
乡村的黄昏总是少不了这些鬼魅的气息,然而又带有农村里人特有的诠释,有烟火气。不像《聊斋志异》里的妖鬼,总有一种艳情旖旎的味道。
(八)小道蜿蜒
大道宽且直,而小道蜿蜒。各有风景。大道顺畅,视野开阔;而小道崎岖,却不知道通向何方,有猜测的空间和想象,或许有未知的惊喜。
人在坦途,或许顺遂,但也便少了一份沧桑的心境和摧折之后慈悲的胸怀。人在崎岖,或许艰难,或许心酸,然而人生酸甜苦辣,百味尝尽,凡态阅尽,方才不辜负这天赐的一生。
然而,平淡悠然是一生,五彩纷呈是一生,要怎样过,不过是各有所爱罢了。
(九)陈克明面条和园林
在看到这幅广告之前,我不知道这家面条和那家面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回家之后就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有一种传说中的面条,叫“陈克明面条”。我在超市里没有见过“他”,私人卖主那里也没见过“他”,“他”却一直存在着,存在在这条道路上无数人家的墙面上。
我想象着:“陈克明”也许是个六十岁多岁的糟老头,开着一家面条厂,他坐在厂子门口晒着太阳,眯着眼睛——他每天最大的困惑就是怎样将自己的面条卖进千家万户的厨房里。于是,有一天,我们家乡人突然之间知道了有种面条叫“陈克明面条”。
我以为园林,是要有园也有林的。但是显然,“望野园林”的主人不这么想。方圆百里之类圈个墙,载满树,于是主人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就叫“望野园林”吧。也许你看到就要反驳了,园林园林,怎么有林没园啊。我敢肯定,主人家肯定会朝你瞪着一双大眼,鼻孔朝天喷气:“那么大一圈子墙都没有看到吗,这还不叫园吗?!哼,没见识。”
于是我深以为然,以为这个园林取名取得特别贴切,特别高雅,特别有见识。
(十)归家的路
归家的路好似无限幽长。然而我心里充满安详。这排高高的白桦树,还是那年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栽下去的。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它们长得这样高,这样高,高的让我仰望叹息。它们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压抑,什么叫克制,只是一个劲的往上串。我的身高连它们的零头都不到。可是看到它们长得这样高,我心里只有无限欢喜,只为它们毫无拘束的生长。
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天已经渐渐暗下来。我的家在那长长的道路的那一边那一边。你望不到它的尽头。我骑着我的“宝马”,心里一点也不慌张。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个地方,只要有个人一直在等你回家,你便不是无家可归的野鸟,在夜里无处安身。也不会在夜里呜咽啼叫,血洒枝头。我的家在道路的那一边,那一边,如果有一天你来到钱桥,你便会看到。
(十一)示范基地和镇名
从前没有这样的牌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竖起来的。如果它仅仅是一个某某示范基地我也就不好奇了,奇怪的是它前面写着“巾帼”创业示范基地。巾帼是妇女的意思。也就是说这是女子创业基地。为什么会是女子创业示范基地呢,这里面创业的女子都是女子吗,还是这个地方名字叫巾帼呢?不得而知。
我一直嫌这个名字俗气。跟钱沾边都俗气。然而钱涛不以为然,他喜欢俗气,说是生了儿子就叫钱多、钱好,再没有这样方便吉祥喜庆的名字了。仔细一想,也对。生在人间,烟火气重一点,才叫生活。
四点钟的太阳已经落下。可是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在这一天的四点钟显得格外宁静悠远。他似乎是亘古存在于这里,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而那一天,我只是个站在这万顷画卷前,泪眼婆娑的赏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