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进食堂窗口时,老张师傅的围裙上还沾着几片碧青的箬叶。我捧着刚出锅的粽子端详,尖角处垂着水珠,活像江南檐角坠下的雨滴。老张见我发愣,便笑说:“这是刚泡过的粽叶,得趁鲜裹住米香。”这话倒让我想起幼时在青石巷弄里,总见家里的女性长辈们把新摘的箬叶浸在木盆里、盆底沉浸着几粒未化开粗盐的场景。
江南的端午总裹着水汽。前夜刚下过雨,弄堂砖缝里便会蹿出艾草的清苦味。晨雾未散时,家家门环上已悬起用菖蒲扎成的“绿剑”,倒像是要把五月里滋生着的浊气都斩尽似的。如果在老家,这时候推开雕花木窗,总能看见邻家小姐姐坐在天井里,十指翻飞如蝶,把糯米、赤豆和咸蛋黄……填进叠成漏斗状的箬叶——那动作,比东方不败的“飞花走针”可熟练多了。
记得小时候头一回学包粽子,是在绍兴城郊的外婆家。因为觉得好玩,所以我总把米粒漏得满桌都是。外婆握着我的手说道,“力道要均匀,像摇橹,三分推七分收。”我当时不懂这话的意思,后来懂了,赶情这裹粽子的手势原是水乡人的本能。河道里摇橹的船娘、屋檐下编竹篾的老篾匠、灶台前捏青团的巧妇……指尖都带着相似的韵律。就像此刻食堂后厨里,老张师傅把粽绳绕出八股辫一般,麻利得仿佛在给龙舟系上红绸子。
说起龙舟,镇东头那条青龙舟的龙头还是我爷爷的爷爷雕刻的。桃木刻的龙睛要等五月初五寅时才点睛,说是沾了晨露才能活过来。去年端午回老家,见着二十出头的后生们扛着龙舟往河边去,鼓点踩着他们齐整的号子,恍惚间竟看见父辈们年轻时的背影。河水还是那么急,鼓槌落下的刹那,两岸爆发的喝彩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
……
食堂的粽子到底不及老家灶头煨的香。柴火铁锅里要垫着竹篦子,添水时得沿着锅边慢慢倒入,蒸汽裹着粽香能从灶房飘到河埠头。最妙是剥开粽叶的瞬间,热气蒸腾里现出琥珀色的米粒,像揭开了某道时光的封印。老张师傅往馅料里添了梅干菜肥肉,说是新学的配方,但我嚼着它时却想起外婆爱在蛋黄旁埋入的那颗蜜枣——甜咸交织的滋味,原是老人对儿孙绵长的念想。
单位楼下的石榴树开始吐焰时,保洁员吴婶在每层茶水间里都插了艾束。她说城里雾霾重,得让草药香驱驱浊气。这倒让我念起旧宅门楣悬着的艾草,经历了日头曝晒渐次蜷曲,到中秋取下时竟成了治风寒的药引子。传统节令里的草木荣枯,原是大自然写给国人的日历。
突然想起昨儿路过保卫室时,听见保安老周正在教新来的小伙子编蛋兜。五彩丝线在他粗粝的指间翻飞,勾出个精巧的网兜。“装上咸鸭蛋挂在孩子颈间,比庙里求的平安符都灵验。”是不是真的,我不得而知。但他这话正惹得我发笑,却又在转身时瞥见窗台上排着七八个蛋兜,针脚细密得像是谁家姑娘的手艺。
食堂近几日总飘着粽香,惹得九零后小赵好奇地探头:“张叔这手艺能开网红店了!”老张摆摆手:“也就是些老把式。”可他教年轻人包粽子时,分明把箬叶折角的技巧拆解得分外仔细。蒸笼掀开时,几个歪扭的粽子躺在白雾里,像是老柳树新发的枝桠,笨拙里透着生气。
午后的雷雨来得急,我倚在窗边看雨打芭蕉。恍惚听见远处有鼓声隐约,疑是龙舟竞渡的余韵,细听才知是隔壁工地塔吊的轰鸣。摸出早上吃剩的半个粽子,温在掌心竟还有余热。江南的梅雨该是下了,老家门前的青石板路上,不知是否又有人冒雨往檐下挂艾草。这黏糯的粽米缠着箬叶,恍惚缠住了流转千年的光阴——原来我们舌尖品着的,从来不只是食物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