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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的洛阳，已经连日高温了。瑞恩正带着浑身的酸痛，蹲在客厅的地上，拆开一个大快递箱，这是她给这个178平大平层又添置的一个简易书架，选的颜色是胡桃木色，和家里原配的那些家具色调几乎一致，她非常满意。即刻便开始了安装步骤，对于独立安装过无数家具物品的瑞恩来说，这个圆柱形的可旋转书架简直就是小朋友的积木，毫无难度，不用半小时，就搞定了。她用湿布擦走了浮灰，然后把书架安置在电视墙一侧的拐角，这个空荡了很久的角落立马充实活跃了起来，她把堆积在茶几上的书，按高低大小，分门别类地排布在书架的不同层面上，最后用拼多多上买来的小绿植填充了书缝间的空隙。收拾完所有的工具，扔出了快递纸箱和泡沫板，擦净了地面和桌面的落灰。这个上午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洗了把冷水脸，泡了第二杯咖啡，窝进了书架对面的沙发里，欣赏起自己的“杰作”来。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疼毫无消减，瑞恩知道，这是更年期的疼，也是劳动过度的疼，又或许还夹杂着情绪上的疼。她给正在梅雨季节里煎熬着的七颜发去了照片，七颜对着照片里的书架都快垂涎三尺了，而瑞恩没等七颜回复，伴着咖啡的香气，在沙发里睡着了。

她回国一周了，从悉尼的冬天飞回来。前几天一直沉浸在和女儿分离的不舍和牵挂中，眼泪根本不需要酝酿，仿佛一次呼吸间就争抢着涌出眼眶，淌落到嘴角的眼泪是咸涩的，藏在心里的难受是酸苦的。半年前，女儿开始寄宿时，她只用一次性的哭泣给了这个里程碑必要的仪式感。而今她真的把女儿独自一人留在了澳洲，犹如16年前的那次分娩一样，不打麻药直接剖腹产，一瞬间便灵魂出窍，晕厥过去。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直接不省人事，而是让她清醒地一次又一次回味“剥离”的痛苦。她的梦里梦外都是自己的女儿，她还会唤作“宝宝”的十六岁大宝贝啊！

然而现实不允许瑞恩低沉太久。这次回国，她没有去上海，而是直接回了洛阳，瑞恩是想要多陪伴父母的。结婚后的这么多年来，她跟着自己小家的需求，在不同的地方安家。老公飞遍全球，全身心地工作挣钱养家；她驻守后方，全身心投入地养育自己的宝贝女儿，以女儿的需要为生活中心。女儿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年会去上海协助她一段时间，而父亲不喜欢换地方，便始终没有离开洛阳，因此瑞恩和父亲相聚的日子更是少之又少。

自圣诞节见面才隔了半年，年过八旬的老父亲木讷了很多，有时候还会糊涂得厉害，前说后就忘了，对话也不再顺畅。瑞恩看在眼里，心里流淌着一阵又一阵酸涩，她强忍泪花，忍住喉咙口的刺痛和鼻子里的酸胀，和老爷子说说笑笑，更多像是她一个人的脱口秀，她甚至奢望她奋力的输出，可以换回父亲的清醒，可以换回过去那么多年不在一起的时光。

父母不肯搬去她空置的大平层居住，宁愿住在老小区里，母亲说：“房子虽然不大，但是里里外外的环境足够熟悉，住得很便利，也安心。”瑞恩环顾了这个家，家具陈旧，电器也都是多年前购置的，她现在才知道电视机很久前就不清晰了，他们一直没有告知她。母亲说：“你身在国外，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没个帮衬的人，本就够辛苦的了，我们尽量不给你再增加负担。”

瑞恩用了两天时间，帮父母的家做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大扫除。老人固执地拒绝用钟点工，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这也导致了一些耗体力的活一直无法顾及。她收拾了橱柜里几百个塑料袋和打包盒，劝母亲把它们都扔了，再不要让这些垃圾占用人的空间了。母亲心里百般不情愿，嘴上没有扫女儿的兴，只是看着瑞恩拖着她那十几大袋的“收藏品”，分了好几次，送去了垃圾站。瑞恩亲自搞卫生，上到柜顶和吊扇叶片，下到每一个墙角和贴脚线，淋浴房的地砖，纱窗的缝隙，统统清扫擦灰。她修理了厨房不灵活的移动纱窗，给浴室换了防臭地漏，给餐桌凳子包上了防滑垫，清洗了厅里和卧室的空调。

瑞恩买来新电视机，让不爱出门的父亲看电视更舒适些；她换了一台新的洗衣机，运转时更省电省水，也更安静；她把掉了涂层的锅子也丢弃了，买了套全新的不粘锅……她的心情如同初为母亲一般——当时只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此刻，她只想要把这套旧公房变成最方便老人生活的地方。

母亲看着快五十岁的女儿像陀螺一样上上下下，转不停，一个劲劝她停下歇歇了。瑞恩背对着母亲不出声，而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出来了——她怎么舍得停下来，她在洛阳只待半个多月，时间对于她来说太珍贵了，她怎么辛苦都敌不过父母老去的速度，也敌不过未来继续相隔遥远的距离。

晚上，母女俩一起包了饺子，母亲还做了瑞恩最引以为傲的“水光肌”大白馒头——这门手艺，她怎么都学不会。母亲用保鲜袋装了些饺子和馒头，让瑞恩带去大平层放冰箱里，“当宵夜或者早饭都可以”，母亲叮嘱着，“我这里事情也差不多了，你不用天天跑来跑去，自己多注意身体，更年期可不好受的……”

夜晚的洛阳古城如此迷人，是瑞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念的风景。这会儿已经没有了白天的暑热，微风送来些凉爽，瑞恩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澳洲已是午夜了，这两天忙在父母家里，和女儿的联络少了些，想到女儿，瑞恩的情绪就像一朵即将破裂的花苞，她在这朵花肆意绽放之前，赶紧收回了思绪，只让自己在家乡的夜景里放空，渐渐平静。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瑞恩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沙发里，咖啡已经凉透了，她的脖子胸口都是汗水。她看到七颜回复的消息，才回想起自己刚才安装了一个书架，这个不常住人的家，这几天在她的布置下，像是从不曾离开过人似的，有了些可以无限延续的小温馨。瑞恩从来都是如此热爱着生活，不管身处何方，都按自己的想法，打造着一切。

已经下午两点了，今天除了早上的黑咖啡，她还没有吃过东西，想起了昨晚母亲让她带回的饺子和馒头——那就继续吃妈妈牌饺子吧。

微信那头的七颜还在赞叹瑞恩的新书架，尽管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旋转架子，却是七颜家里不能说买就买的。五人住着四房两厅，分给七颜自由安排的空间实在不多。每年她都要对着瑞恩一顿抱怨，说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个正正式式的书柜，还总羡慕瑞恩在洛阳和上海都有大房子可以自由支配。

瑞恩说：“可是我们的大房子里几乎不住人啊，人都分散在世界各地呢！”

七颜说着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常，有时候觉得她有一屋子的宝贝，有时候却在夹缝里透不过气来。

瑞恩说：“我嘛，顾了小的，就顾不上老的，看着父母这么快老了，心里挺难受的。我这两天累死了，可是还是觉得自己做再多都是无能为力，而且之后女儿在外上学的七八年，我还是没办法安定下来。我觉得对父母有很多亏欠……”

瑞恩没有听母亲的劝，吃完了饺子，还是立马出门去父母家了，她想哪怕一起坐着看会儿电视也好，或者黄昏时可以一起出门散散步。路过小区附近的幼儿园，喇叭里正播着一首儿歌，这歌她非常熟悉，是女儿小时候很喜欢唱的《妈妈宝贝》。

青青的草地 蓝蓝天

多美丽的世界

大手拉小手 带我走

我是妈妈的宝贝

我一天天长大 你一天天老

世界也变得更辽阔

从今往后让我牵你 带你走

换你当我的宝贝

妈妈是我的宝贝

这一刻，瑞恩再也忍不住眼泪，她向着父母家的方向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