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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云梦无疑是个好地方,纵使离开了十多年,周洛云也依然最爱这儿。依稀记得儿时与母亲在莲花湖上摘莲藕,看莲花。
一年前,周洛云辗转来到了云梦,她认定的故乡。
她怀中抱着母亲的骨灰坛,看过十里莲海,同记忆里的场景大不相同了。她不禁想到,自己真的太久没回来了,十多年前这里还没有这片莲花湖。
母亲出身的叶家,是云梦最显赫的武林世家。
当年叶家小姐何等风光,求娶的人差点踏破了叶府门槛。但谁能想到风光无限的叶大小姐,最后选择的是一个不出名的江湖人,为此差点与家中闹翻。
叶家主虽不喜女婿,却对周洛云这个外孙女百般宠爱。
是以当周洛云惊觉无处可去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云梦外公家。
二.
“洛云,身体可好些了?”
周洛云听见外公的声音,睁开眼从椅子上坐起,扶着外公坐到树荫下:“外公,您这话都问了一年了,我已经好了,您要是再像之前那样给我补下去,我可就胖了。”
她在叶府住了一年,身体上积留的暗伤也在外公的调理上渐渐好转,只是始终无法彻底根除,每到阴天下雨或换季总是难受。不过这些周洛云自然不会说,她忍耐惯了,尽可能做到不让外公忧心。
“你呀。”外公捏了捏的周洛云的小臂,“瘦成这样了还怕胖,外公巴不得你长点肉呢,总好过这样弱不禁风的。”
“外公,我哪里弱不禁风了?”周洛云摇着外公的胳膊,似乎她还是十多年前那个还不到人腿高的小丫头:“我可厉害了,叶府就没几个能打得过我的。”
人不论经历了什么,再痛苦也会忍不住想家,想寻求一个避风港。周洛云早就没家了,这让她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外公更为亲近,似乎有了归处,所有的伤害就能抚平了。
“洛云,”外公摸着她的头发,“你也不小了,外公好友家的小辈过两天要来云梦,你可愿见见?”
“外公,我想多陪您几年。”
提起这事儿,外公自己也愁,犯了所有长辈的通病,他既希望外孙女能早点找上个值得托付的人,又舍不得她离开。
他似乎又想起了已故的女儿,拍了拍周洛云的背:“没事,你就见见,若不喜欢,打发了就是了,你要是找不到喜欢的,外公养你一辈子。”
周洛云应了一声,又陪老爷子唠了一会家常,之后便出了趟府。
外公让她出去逛逛,说她还没怎么逛过云梦呢,说她小时候爱吃的那家糕点铺子还在,说让众人瞧瞧叶家的姑娘……
“老顽童。”周洛云低声说了他一句,随即笑了。
外公年龄大了,心性却跟小孩子一样爱攀比。
周洛云想着,自己这一年确实没怎么出过府,索性随了他的意,出去逛逛。云梦富庶,可比近几年战乱纷纭的北方好多了。
她今日出府,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云梦繁华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刀客打扮的人,那人个头极高,很是显眼。乍一看,还有些不着调。
周洛云这几年见得出众的人多了,随意瞥了那人一眼便不再理会,凭着记忆去了小时候爱吃的那家糕点铺子。
十多年过去了,她的记忆有了许多偏差,转了大半圈,也没看到那家铺子。
再找下去这一趟就白出来了,周洛云摇了摇头,准备去别处。
她退后了一步,不想却撞到了人,扭头一看,正是刚才那刀客。
“抱歉。”
刀客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周洛云会先开口,他急忙摆手:“不不不,是我挡着你了……”
周洛云被他逗笑了,没见过这么急赶着认错的。
她这才注意到,刀客除了背着把刀外,哪点都不像个用刀的。他反而长得很清秀,更像用剑的。
刀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洛云道了声无事,便离开了。
云梦的变化太大,还是下次带上人来再逛吧。
三.
回了叶府,她又见到了那刀客,才知,原来他就是外公说的好友家的小辈,叫陆寒烟。
他先在叶府住了下来。之后几天又不巧下雨,每逢阴雨天周洛云便能感到之前受伤的地方隐隐作痛,像是蚂蚁在啃食。
好多年了,早已习惯,因此她才能瞒着外公。前些年受不住的那段时间也找过不少医师,却都是那么几副方子,说得养着,却总不见效。时间久了也就放弃了。
雨停后第一天,陆寒烟就被外公打发着来找她了,外公还没放弃她的婚事。
周洛云每天早晨有练剑的习惯,今天也不例外。她抱着剑靠在院中的梨花树下,有心想戏耍陆寒烟一下,明知故问道:“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儿了?”
他耳根顿时红了,别过头说:“叶老说你每日清晨会早起练剑,叫我来陪你,顺便和你切磋一下招式。”
原来不只是为了培养感情,周洛云想着,外公这是让她来个下马威。
不过他可能要失望了,陆寒烟瞧着文弱,使起刀来却丝毫不显弱势。凭周洛云前些年走南闯北的眼力劲儿,还真找不出破绽来。周洛云清楚,自己比不过他。
外公说的话很快被她抛之脑后,周洛云曾经也大小算个武痴,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虽不使刀,却对刀法感兴趣,跟着陆寒烟学了几招。
关系倒也如外公所希望那般好了起来。
陆寒烟对剑道也有涉猎,却不精通,闲暇时两人便一起探讨武功路数。
熟了之后,陆寒烟便常来找她,也不像第一天那样别扭了。
这一天天气正好,周洛云躺在树下纳凉,陆寒烟在外面就喊她的名字了。
“洛云,可要出去逛会儿?”
上次没逛成,这次出去也好,周洛云略一思索,便应下了。
陆寒烟似乎常来云梦,他对这里很熟。
“你常来云梦吗?”周洛云问他。
“也没有,就是我祖父与叶老是故交,每逢叶老大寿都叫我来祝寿,在云梦走了几回,便也熟了。”
周洛云点了点头,问他知不知道那家糕点铺子。
他说知道。
“你爱吃那的糕点?”
“嗯,小时候常来。” 她上次果然走错地方了。
糕点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周洛云想起来了,曾经母亲常带着自己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给她买各种小玩意和零嘴,还戳着她的脸笑骂“小馋猫”。
四.
这天夜里,周洛云又做梦了。
叛军深夜进了他们住的村子,烧杀掠夺。尖叫,咒骂,还有哭声,周洛云分不清是谁在叫。
那夜很黑,很长。到处都是鲜血、尸体。
“洛云!快跑!带着你弟弟,不要停下!”
周洛云挥动长剑,杀了挡在她面前的叛军,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娘呢?
慌乱间她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浑身是血,却还在那为他们争取时间。
周洛云看见自己安顿好了弟弟,又来到了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子。
她在家门前发现了母亲,母亲她、她……
明明已经经历过了,在梦中她仿佛又成了那个孤立无援的周洛云,那一天,成了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从睡梦中惊醒,抱膝坐在床角,耳边还响着那日的嘶喊,似乎要将她一同拖入地狱。
“洛云,你起来了吗?”
陆寒烟在屋外敲门,已经到她平日练剑的时间了。
陆寒烟见她久不开门,也不回话,兀自推门进去,看见了缩在床角的周洛云。
一动不动,眼神呆滞,她似乎没睡好,眼底一片青黑。
“洛云。”陆寒烟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样?”
周洛云回过神来,轻声叫他:“陆寒烟”
她被陆寒烟抱住,仿佛找到了依靠,泪水无声落下。陆寒烟听见她说:“陆寒烟,我做梦了,我梦见我娘了,她……”
陆寒烟拍着她的背,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母亲的事陆寒烟听叶老说过,周洛云虽没表现出什么,但这事在她心里就像一根刺,拔不掉,又疼,往往将她扎得血肉模糊。
这天他们没有练武,周洛云哭了很久,之后她说,她想去莲花湖。
这个季节莲花开得正好,周洛云坐在船头,摘下一支莲蓬,剥莲子子吃。
“陆寒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什么心意,你不明白吗?”陆寒烟停下船,注视着她。
他什么心意,周洛云自然明白。她剥着莲子,却不吃,只是捏在手里,她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心意。
“为什么是我?”她问。
“没有为什么,只因是你,从那天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沦陷了。”
我有什么好的,周洛云这样想着,也问出来了。
陆寒烟答道,对我来说,你哪儿都好。
周洛云将莲子扔进嘴里,凉丝丝的,还有些甜。她仰躺在船头,看着星星,许久才说:“能给我几天时间想想吗?”
“好。”
之后的几天除了早晨练剑,陆寒烟都不见踪迹,给足了她时间。
周洛云虽跟陆寒烟说了想几天,可她脑中却极其混乱,没有一丝头绪,她不知该怎么答复,甚至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
叶老难得来了一次,一进院子就看见自家外孙女坐在树下发呆。之前她总是在读书,今日怎么了?
“洛云今日是怎么了?不开心?怎么哭丧着脸?”
周洛云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则蹲下靠在他腿边:“外公,我搞不懂。”
“不懂什么?”
“太多了,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
叶老拍着她的头发,说:“洛云,你就是心里想得太多,其实有些事,不是你不懂,是你不想懂,不敢懂。有些事,你得去面对,才能找到答案。外公不知道你有什么想不明白,但你不能一直不明白下去,你不能逃避。”
我逃避了吗?周洛云心里问自己。
我逃避了,母亲的死,父亲的迟到,还有——陆寒烟的喜欢。
当天夜里,周洛云又做了一晚上的梦,却与之前不太相同。母亲身死,却挂念着她与弟弟是否安全,父亲迟到,眼中的痛苦与愧疚。
五.
第二天陆寒烟来了,还带了几个药包。
“这是什么?”周洛云问他。
“你每次练完剑手都会轻微颤抖,我猜你可能是肩膀或手臂受过伤。我家中有一个长辈也是这样,每到阴雨换季便疼痛难挨,你的情况与他大差不多。我便找人抓了他当时调养身体的药给你养养,等我回了家中,再为你找到那位开药的医师,替你将旧疾根治了。”
周洛云晃了下神,她的伤连外公都不知道,陆寒烟却看得这么仔细。
她乱成一团的头绪好像散开了。
她接过药包,说:“多谢。”顿了下,又说:“我想去一趟效外,你能陪我一下吗?”
陆寒烟答应了,他总是这样,不管自己要去哪儿,要做什么,都一定会答应。
效外没什么可看的,周洛云要去的地方,有的只有母亲的墓。
陆寒烟在不远处等着她,周洛云像往常一样,清理了杂草,将带来的东西放好。
“娘,已经过去六年了。”她跪在母亲墓前,“我想你了。”
“我还是无法原谅爹,若他当初能早点来,您就不会死,也不必遭那些罪。”
周洛云仰头望天,免得眼泪流下来,许久,她吸了吸鼻子,垂眼看着地面。
“我知道,你从没怨过任何人,您或许临死前还在想着,我和弟弟安全了没有。您没有怨爹,甚至都不后悔当初跟着他离开云梦。以前我是真不懂,对于爹,我又敬又恨,我无法面对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十多年了都不回家。我曾想指着他问您,这就是您宁愿放下一切也要爱着的人吗?”
周洛云捂住眼睛,眼泪又从指缝中流出。
“那五年我明白了,我理解他了,可我无法接受,我不像他那样无私。有一段时间我真的、特别想不通您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走得那么干脆。”
她放下手,微微侧过身,看着那边背对着等她的陆寒烟:“现在,我也许明白了。”
“娘,我知道你为什么那样选了。我和你一样,都不在乎后果。”
“认识他没多久,我就陷进那片温柔了。”周洛云勾起唇角,“就他了吧,我也不后悔。也许,我不会像您那样。”
周洛云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将一切恐惧和不安都抛下,她走了过去:“陆寒烟。”
陆寒烟转过身;“你哭了?”
随即将她拉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别太难过,伯母在天上看着你呢。”
“嗯。”周洛云应了声,她说:“陆寒烟,我想好了。”
“我想和你一起回陆家。”
陆寒烟僵住的手指动了下,他揽紧周洛云,轻声说:“好。”
只要你想,任何事我都可以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