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思精壮的张说

诗人而为宰相者,在唐朝为数不少,如张说、苏颋、张九龄、李绅、李德裕等皆曾为相,但像张说这样三起三落,屡次执掌中枢的人恐怕只此一人,好在他生活在唐王朝蒸蒸日上的盛唐时期,遇到的都是颇有作为或者宅心仁厚的皇帝,否则,任何一次的沉浮都将遇到巨大的政治风险,甚至危及生命。尽管他多次化险为夷,但仍不免受人打击算计,贬谪入狱。好在他具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和盖世才华,让他在汹涌的政治波澜中有惊无险,最后获得善终,并赢得了生前身后名。

能做到宰相的人,无疑政治上的才能超凡脱俗,张说即属此类。除此之外,他精通军事谋略且富有文学才华,可以说,他是个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通才,上马击狂胡,下马写诗文。代表的是盛唐气象,是大唐士子的典范。后来的李白杜甫高适岑参,他们的理想生活,正是张说的现实人生,或者说,他们正是以张说为表率,抓住各自的机缘,努力向张说近乎完美的人生靠近。

张说出生于公元667年,祖上为范阳人氏,后迁至洛阳。少时好学能文,永昌年间举进士,时约二十出头,可谓少年得志。不久授官太子校书郎,后升任左补阙,又迁凤阁舍人。因为博学多才,曾获武则天的赞赏。有一次,武则天问他:“儒士们谈起自己的氏族,都说是炎黄子孙,难道上古就没有普通百姓吗?你说说你的看法。”张说很聪明,他解释说,炎黄之前,人们都没有姓氏,炎黄之后,才开始确立姓氏,或以地方,或以官位,或以国家,或以赏赐等而得姓氏,故虽姓氏不同,却都是炎黄子孙。武则天听后点头称许。正是因为张说反应机敏,擅长诗文,办事干练,他一路得到上级的赏识,从此真正参与上层政治,开始智慧角逐。

张说的政治才干首先表现在立场坚定。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凭借武则天的宠溺,耀武扬威,引起了宰相魏元忠的深度反感,魏元忠经常面露不屑,并给予无情讽刺。张易之兄弟很是不忿,于是诬陷魏元忠背后对武则天不恭,还援引张说为助,因为张说是魏元忠的下属,如他作伪证,将对魏元忠极为不利。在当庭对执时,张说坚称“元忠无不顺言”,恰恰是张氏兄弟威逼利诱自己作假证,陷害魏元忠。当时张易之兄弟正炙手可热,与他们为敌,无疑是自毁前程,弄得不好还会有性命之虞,坚持公义需要极大的勇气,也将付出沉重的代价。然而张说并没有退缩,而是言辞始终如一,力挺魏元忠。因为忤逆后旨,他被执下狱,不久流放岭南钦州,也就是在那时,他经过梅岭到达韶关,见到了张九龄,并慧眼识英才,认定此人必大有作为,日后屡屡对他提拔重用,为大唐帝国发现培养了一个贤相。张说虽然被贬谪到岭南瘴疠之地,身心受到摧残,为坚持正义备受痛苦煎熬,但也赢得了朝廷一众官员甚至是王公贵族的高度称许。毕竟身在名利之场,而不屈于权势,不改变本心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更何况显见得要丢掉大好前程,面临巨大威胁和风险。所以张说的政治素养是超越常人的,命运也给了他加倍的馈赠。

贬谪到岭南没多久,武则天被逼退皇位,张易之兄弟被杀,中宗继位。张说被朝廷召回,先任兵部员外郎,累迁至工部、兵部二侍郎,跻身高层官员行列。这时他的母亲去世,按制,张说被免官回家守孝。那个时代,礼俗衰薄,很多官员以未尽满孝期而被朝廷重新启用为荣,但张说坚持要将孝期尽满,之后诏起为黄门侍郎,复为兵部侍郎,兼修文馆学士。时人对他尽心守孝的行为十分敬佩。在伦理道德方面,张说也始终是个世范楷模。

处理重大事件的能力张说也是极强的。睿宗即位后,张说被擢为中书侍郎兼雍州长史。谯王重福死,东都支党数百人,狱久不决,睿宗派张说诏前去处理,他很快就捋清头绪,该杀的杀,该放的放,三两下就将一件错综复杂的政治事件妥善地处置完毕。睿宗对他大为赞赏,称其不枉直,不漏恶,给予慰劳和嘉奖。见他读书多,能力强,又指派他为太子侍读。次年,张说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这是他第一次为相。

张说的政治才干还表现在他的卓越政治洞见。景云二年,术士故作神秘地告诉睿宗,说是五日内会有人带兵攻入宫中,睿宗吓坏了,赶紧让手下准备应战,搞得左右无所适从。张说进言道:“此谗人谋动东宫耳,陛下若以太子监国,则名分定,奸胆破,蜚祸塞矣。”睿宗恍然大悟,立即诏令太子监国,谣言果然不攻自破。次年,太子即皇帝位,是为唐玄宗。时太平公主势力强盛,推荐萧至忠、崔湜等为宰相,同时罢免张说宰相之职,仅授尚书左丞,东都留守。这是张说第一次罢相。

至此,太平公主与太子双方的权力之争达到白热化程度,张说敏锐地感觉到太平公主有叛逆之意,让人给唐玄宗送去一把佩刀,提醒皇上警惕,并果断裁决,唐玄宗心领神会地接受了佩刀。不久,太平公主兵败自杀,势力被荡涤殆尽。张说被重新启为中书令,封燕国公,实封二百户。这是张说第二次为相。然而好景不长。张说因为害怕姚崇取己而代之,常设法予以打击排挤,两人关系不睦,但姚崇是唐玄宗特别欣赏的人,唐玄宗对张说的行为大为不满,不久将他罢为相州刺史、河北道按察使。坐累徙岳州,停实封。这是张说第二次罢相。

张说曾与苏瑰相友善,苏瑰去世后,张说写了一篇充满感情的诗《五君咏》予以悼念,并于苏瑰忌日时送给他的儿子苏颋,苏颋览诗哀伤呜咽,同时亦为张说撰文之为所感动。苏颋自己也是个文章大家,他与张说合称为“燕许大手笔”。其时,苏颋位居宰相之职,遂常在玄宗面前替张说讲好话,张说于是得以迁荆州长史。俄以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很快便任检校并州长史,因为军功卓著而召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明年,诏为朔方节度大使。后进中书令。倡议唐玄宗泰山封禅并精心组织完成相关事宜,得到唐玄宗的高度肯定。东封还,张说被提升为尚书右丞相兼中书令。至此,张说三度为相,到达了人生巅峰。

然而宦海沉浮,从来都不是只有凤凰腾达,最为得意的时候,也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张说立下赫赫战功,又完成封禅大事,名望地位也就走到顶点,接下来便是回落,而且这次是直线下坠。这其中固然有政治斗争的因素,被宇文融、崔隐甫和李林甫等政敌算计弹劾,但更多地是因为张说自己贪财徇私,性格暴躁,擅权专断,被人抓住了把柄。泰山封禅时,张说为封禅使,全权负责具体事宜。按例,凡是参加封禅的官员都会提拔一级,张说却把只有九品的女婿郑镒提升至五品,玄宗在宴请群臣时看到郑镒,讶异于他的升迁如此之速。戏子黄幡绰讽刺道:“这都是泰山的功劳啊!”后来,泰山竟成了岳父的代名词。诸如此类的案例,被人一一列举弹劾,唐玄宗听后极为震怒,派专使联合会审,情况基本属实,于是张说被免去宰相之职,留在集贤院专修国史。这是张说第三次罢相。

尽管张说不在其位,但每逢军国大事,唐玄宗还是会征求他的意见,政敌见此,害怕他会被重新启用,于是巧文诋毁,唐玄宗因令其致仕。过了几年,张说又被任命为尚书右丞,迁左丞相,授开府仪同三司。公元730年,张说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唐玄宗每天都派人去看望,还为他书写药方。同年底张说病逝,享年六十四岁。唐玄宗为他举哀,亲自撰写神道碑文,并罢元旦朝会,追赠其为太师,赐谥文贞。

张说的政治才能出类拔萃,军事能力和魄力勇气比起那些军营将帅也不遑多让。公元720年,朔方大使王晙诛杀突厥降户阿布思等千余人,并州的同罗、拔曳固等部族大为恐惧。为平息事端,时任检校并州长史的张说亲率二十人,持节安抚,手下劝他不要涉险,张说毫不畏惧,坚持前往。诸部落深为感动,一场危机得以化解。次年,突厥降将康待宾反叛,还勾结党项,一路攻城破寨。朝廷命王晙领兵讨伐,又令张说参与军机。张说率一万人出合河关,大破康待宾,追亡逐北。后党项反戈,叛军溃散。张说招抚党项流散人员,使他们各安其业。副使史献认为党项反复无常,建议全部诛杀。张说觉得杀戮有违天道,奏请设置麟州,予以安顿,赢得了党项族人之心。不久,张说任朔方节度大使,康待宾余党康愿子叛反,劫掠牧马,西渡黄河。张说率兵追讨,擒获康愿子,俘其余众三千人。后来,他还建议朝廷裁军二十万,并招募精兵,增强京师守卫,建立了著名的彍骑卫队。

作为一介书生,张说却长于军事谋略,善于领兵治军,敢于驰骋疆场,且屡战屡胜,建功立业,可谓文武双全。张说为人虽有贪念,但大节方面无亏,作为宰相边将,政绩军功卓著,且乐于奖拔后进,推举贤才,用人所长,像张九龄、贺知章、王湾、孟浩然等都得到过他的力荐。《新唐书》说他:“敦气节,立然诺,喜推藉后进,于君臣朋友大义甚笃。”唐玄宗对他高度评价道:“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燕国公张说,道合忠孝,文成典礼,当朝师表,一代词宗。有公辅之材,怀大臣之节。”张九龄盛赞道:“应有期之运,降不世之英,坦高轨以明道,谨大节而立诚。悬镜待人,虚舟济物,妙用无数,精心惟一。明未联而先睹,听有馀而每黜,犹豹变而成文,尝凤鸣而中律。”苏颋称许道:“银青光禄大夫检校中书令上柱国燕国公张说,含和育粹,特表人师,悬解精通,见期王佐。立言布文武之用,定策励忠公之典,才冠代而不有,功至大而若虚。”皇帝宰相都赞美有加,可见张说的道德文章都令人敬服。

诗文方面,张说倡风骨,重意蕴,文质兼擅。《新唐书》称其:“为文属思精壮,长于碑志,世所不逮。既谪岳州,而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助云。”《全唐诗》收录其诗350首,形式上以五七言为主,内容涉及边塞、怀古、山水、赠别及旅思等方面。善于借景抒情,托物言志,因为经历丰富,见识广博,情意真切可感,人生感悟深刻,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和启示性。最具代表性的感悟抒怀诗是《蜀道后期》:

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

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

诗人为客蜀地,归心似箭,将来往行程精确地计算好,公务妥善地安排好,与日月争速度,与节侯抢时间,可还是跑不过秋风,比它晚回洛阳老家。诗虽短小,却情深意切,自然清新,趣味盎然。

送别诗中,《送梁六自洞庭山作》是上乘之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洞庭秋色,山水相融,思接神仙,心态悠然。虽是送别,却毫无悲情;虽遭贬谪,却不以为忧。体现了诗人豁达的人生态度,高远的精神境界。是谓得江山之助,但似乎并无凄婉之情,倒是有洒脱之怀。

真正的凄婉之情在他的《深渡驿》中倒是有充分的表达:

旅泊青山夜,荒庭白露秋。

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

猿响寒岩树,萤飞古驿楼。

他乡对摇落,并觉起离忧。

遭遇贬谪,流落他乡,面对青山白露,江流月影,猿鸣萤飞,顿起离别之思,身世之忧。诗中情景交融,真实可感,动人心弦。

边关为将时,他也感慨良多,常写诗抒怀,《幽州夜饮》就是其中的精品佳作:

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

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

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

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

寒风冻雨,寂寞边关,岁月老去,唯酒能去愁慰心,看着军中的剑舞,听着塞上的茄音,想着被贬谪到荒凉之地,过着清苦的军营生活,不免心中愁苦,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最能体现他人生体悟深刻性的当属《邺都引》:

君不见魏武草创争天禄,群雄睚毗相驰逐。

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

都邑缭绕西山阳,桑榆汗漫漳河曲。

城郭为墟人代改,但见西园明月在。

邺旁高冢多贵臣,蛾眉曼睩共灰尘。

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

诗中感叹文韬武略的曹操,如今只留下高冢,繁荣昌盛的邺都,如今皆化为废墟,江山已该,人事已非,只有一轮明月仍在。岂能不令人感伤。尤其是最后两句“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更是让人生起虚无之感,兴亡之痛。这种感怀,在刘希夷的“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李白的“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刘禹锡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中都可以读到。

张说一生,三度为相,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文武兼资,史赞其“发明典章,开元文物彬彬,说居力多”。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对历史,对文学都有极大贡献的杰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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