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清奇古怪教书人
严萧潇他们的先生也都极有特色。
第一天的现代汉语课。教室走进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先生。
她是这个中文系唯一一位女性先生,贵州大学毕业的,今年44岁,叫余秀珍。看上去那样年轻,让这些大龄大学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好年轻啊。看上去好像和我们差不多大啊。”
“别瞎说,四十多岁总有吧?别忘记要教我们,她至少是十年前一个博士生吧?怎么算也要超过40。”
“我看她比李少军年轻。”
余秀珍在外面咳嗽了一声,然后踏着第二遍铃声,走进教室,笔直站在讲台前面。
严萧潇大声喊着:“全体起立!”
她给同学们鞠了个躬,然后用相当准确的普通话说:“同学们好。”
“先生好。”
“同学们请坐。”
等同学们落座后,余秀珍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框。
“刚才听见教室里议论纷纷,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议论我这个女先生吧?”
教室里“轰”地笑起来。
“议论我什么呢?肯定是年龄。因为你们大多数是大龄学生,感觉到我和你们的年龄实在太接近了些。我看过你们的登记表,其中最大的一位同学叫李少军,今年41岁,对吧?李少军同学,请你站起来,我们认识一下。”
余秀珍微笑着扫视下面。
坐在第一排,戴着厚玻璃瓶子滴近视镜的矮个子,尴尬地站起身。
余秀珍快步过去和他握着手,继续说下去:“你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一直在大凉山山区一所村小教书。十多年来,你一直在渴望可以给你个机会读大学。这样,你就有可能走出大山,走到城市去寻找新的生活。”
余秀珍深情的话语,让这个川南汉子潸然泪下垂下头去。
余秀珍的声音继续在教室回荡。
“他有错吗?”
余秀珍走回讲台问大家。
“没有错,他没错。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更美好的生活!他、你、你们来自山区、乡村、工厂,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你们一直在追逐自己的梦。十年来,你们没有放弃追梦,可无情的生活一次次让你们的梦破灭了。你们渴望读书深造,却被生活无情剥夺了这个权利。这是你们的不幸,也是社会的悲哀。”
余秀珍率真的话语,让这40名大龄学生,人人动容,教室里一片唏嘘,每个人的眼睛都闪动泪花。
余秀珍声音高亢起来,她扬起双臂大声说:“可你们终究还是有幸的。祖国没有放弃她的儿女,党没有忘记你们这代人。她创造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机会,让所有的大学敞开怀抱,去接纳数千万有资格考大学的青年,恢复了文化考试,用最公平的方式,让你们这些大龄青年,凭自己优异成绩通过高考,走进了梦想之门!”
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余秀珍挥挥手让同学们安静下来。
“我叫余秀珍,今年44岁,负责教你们一年级的现代汉语和二年级的外国文学。我比刚才那位李少军同学只大了3岁,也比其他同学大不了几岁。所以,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是你们的老师。哦我说错了,按照江州大学多年传统习惯,所有教你们的老师统称先生。我是你们先生只限于此。”余秀珍拍拍讲台角。
“下课铃一响,我只是你们的大姐。你们愿意叫学姐也可以。”
教室里气氛变得轻松,大家笑起来。
余秀珍严肃起来。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对教学要求很严,过不了关可是会很无情。特别是这个学期的汉语拼音!”
余秀珍加重了语气。
“刚才听李少军说话的发音,是浓郁的川南方言,前面听到你们问好,还有课前的声音,几乎是五花八门的川音大杂烩。为什么不说普通话?”
余秀珍严厉起来目光炯炯环视全班。
大部分同学变得忐忑不安。
“你们不想说,还是不会说?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行!因为你们是未来的人民教师!是推广普通话的先锋!所以我会非常苛刻要求你们学好汉语拼音。当然,你们中间有个例外,他是你们班级,也是全系最年轻的那个学生吧?是不是啊,严萧潇同学?我们也认识一下吧。”
余秀珍显然认识他,目光直射过去。
严萧潇站起身大大方方说:“是我,严萧潇,共和国同龄人,今年不满29岁,是他们大家小学弟。”
同学们又笑了。
“我知道你的普通话非常棒,现在是学校广播站站长。你在广播里的声音非常有磁性,堪比中央电台播音员。你把握普通话发音的准确度,甚至超过我这个教你的先生。因为我是贵州人,发音不一定准。是不是严萧潇?”
严萧潇点点头,直言不讳地说:“同学们大部分说普通话不分翘舌与不翘舌,前鼻音与后鼻音,还有L和N贵州地区发音也大致存在这些问题。余先生的前面两种发音都没有问题,不过的确存在L、N不分的情况。”
同学们哗然。
王大平在下面小声嘀咕。
“臭小子,先生的错都敢当众挑啊。”
严萧潇不以为然说:“实事求是嘛。”
余秀珍却笑了。
“好,你就具体说说怎么不分的?”
“先生,现在就把ni你,读成了li李。所以刚才这句话变成了‘李就具体说说’。普通话发音不准,会给语言交流带来障碍,甚至可能会产生歧义,造成各种误会。这就是我国坚持推广普通话的根本原因。”
严萧潇毫无畏惧侃侃而谈。
“好,说得太好了。”
余秀珍快步走到严萧潇身边,笑着对着他说:“从现在起你就是现代汉语系课代表。我要你负责全系同学的汉语拼音辅导,为大家纠正普通话发音。”
严萧潇腰板挺得笔直大声回答:“是。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学长、学姐说好普通话,学好汉语拼音!”
同学们给严萧潇鼓起掌。
余秀珍第一节课就成功获得全体同学的信任,成为他们的朋友了。
也许因为年龄的相仿,使得他们之间产生更多的亲切。她尤其喜爱严萧潇,这个仿佛弟弟一样的大男孩,成了余秀珍得意门生。
中文系另外几位先生也极有各自风采。一个是65岁的古代汉语教授王文坛先生,一个是72岁的古典文学教授张传玺先生。
两位老先生上课的方式迥然不同,两位先生的第一节课,就给大家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第一节古典文学课的时候,同学们看见教室门外站在一个穿长衫的老者,一头凌乱的华发不修边幅,胳膊下夹着一本很厚的讲义,还有一支藤质的教鞭与一支粉笔。
正式上课铃声响起的同时,他踏着铃声走上讲台,放下讲义和教鞭,却还拿着那支粉笔。
给同学们还礼之后,他一言不发走到黑板前面,先写下自己的姓名“张传玺”,然后刷刷写了一黑板的内容。就在写到黑板最右边下角的时候,那支粉笔用完了。
随着刷刷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下面传出同学们“嗡嗡”的低语议论:
“天啊,这字龙飞凤舞,狂草啊。我一多半不认识,怎么办?”
“什么意思?板书是重点,要做笔记吗?”
“老爷子,有点意思啊,还带着教鞭,不会打手心吧?”
张传玺对身后的议论置若罔闻,自顾自写完板书,回过头走近讲台,打开讲义把上半身伏在讲台上,眼睛看着下面的同学,开始用浓重的重庆方言讲课。
他一眼讲义都没有看过,却口若悬河地开始讲述,古典文学需要在学习中注意的事项,并不断引用着悠悠文化长河中经典的句子。
下面的同学渐渐安静下来,在努力分辨他的语音。无奈除了两三个使用重庆方言的同学,其他大部分同学都像在听一堂天书。更是苦了完全不适应川音的严萧潇,他几乎是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在一边听一边揣摩、猜测先生的意思,手上还要不停翻动提前发下来的几页讲义。他总算用很短时间弄明白了,这位老先生讲的所有内容,就是这本油印出来的讲义,而黑板上那些正是他讲的四页讲义的要点。
严萧潇眼耳并用,竟可以分辨出先生浓浓重庆方言的意思了。
张传玺声音有点小,就是教室里鸦雀无声,也要用心才听得见。有趣的是他几乎没有停顿过,就仿佛是喃喃自语在念叨什么一样把整节课用完了。下课以后,同学们冲上讲台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提出种种疑问,他便还是老样子趴在讲台上一一回答。
严萧潇没有上去,而是坐在座位上快速整理笔记,对照着黑板板书和讲义,把张教授今天的内容记录下来。
王大平惊讶地问他:“严萧潇,你听懂了张先生的课吗?”
严萧潇笑着指着讲义。
“张先生好厉害,他一个字不错,一个字不落,把四页讲义背出来的。”
“什么?老先生是背书吗?”
王大平瞪圆眼睛大声说。
旁边几个同学都围过来了。
陈叶奇班长也赶来问:“严萧潇,你肯定张先生讲课内容就是发的四页讲义?”
“我肯定。”
严萧潇自信地回答:“不信我们可以向先生去证实。”
王大平站起身。
“我现在就去证实。”
王大平跑到讲台前面,挤进人群大声问:“张先生,您今天讲的内容是不是和讲义上一模一样的?”
张传玺微笑着点点头,说了一句很勉强的普通话。
“对。我怕自己的方言同学们听不懂,专门写了这本讲义,请教导处印发给同学们对照。一个字也不会有差错。”
同学们鼓起掌纷纷给他鞠躬。
“谢谢先生,先生辛苦了。”
张传玺还是慈祥地笑着。
“不辛苦,你们不懂下课再来问我,我可以慢一点讲几句普通话。讲课不行,我讲不好会影响教学进度。”
王大平转身朝着严萧潇竖起大拇指。
“你神了。最听不懂重庆话的,居然第一个弄明白了先生讲的课。”
谢桂英也转头朝着严萧潇笑着。
“萧潇,晚上借我抄笔记。我先去广播站了。你抓紧整理出来。”
说完站起身离开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