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集镇的女人们——杏子

(1)

南方的冬天总是寒气逼人,天气又湿又冷,灰蒙蒙的天空整日里昏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气。

吃过早饭,我就一直坐在窗前,围着一炉火,翻看一本无聊的小说月刊。

忽然门开了,一股冷风冲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是母亲回来了,她放下菜,麻利地合上伞,抓着伞柄往地上甩了几下,雨水洒落了一地。

母亲换下沾满了泥水的雨鞋,换上棉拖,掀开炉火上的被子,伸出双手一边烤火,一边自言自语,“这鬼天气,真是冷死个人!出去一趟,脚趾头都要冻掉了。”忽然话锋一转,对着我说道:“刚在路上听人说,吴忠得了尿毒症了。现坐家里等死呢。他那个女儿,叫什么来着,梅子?怕有八、十年没回来看他了吧。这样狠心的女儿也是少见了......”

“妈,她不叫梅子,她的名字叫杏子。”我放下书,忍不住纠正道。

“是吗?是叫杏子吗?你怕是记错了吧?别人都说他女儿叫梅子......”

我笑了笑,又拿起了书。我怎么会记错呢?杏子,那是我来秀集镇交的第一个朋友啊。

我九岁那年的暑假,父亲因为工作调动,全家搬来了秀集镇,就住在镇医院的家属楼。母亲因为没有正式的工作,只能在医院的食堂里做个临时工,没事做的时候,也会去供销社的饮食部或区公所的食堂打点零工。

家属楼里住的大部分都是正式的双职工,心里大都瞧不起我家这种“半边户”。因此他们的子女也只跟镇上其他单位双职工的子女玩。虽然,我和他们常常在楼道里迎面碰见,但他们的眼神常常会越过我的头顶,鼻孔朝天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很识趣。父母都去上班的时候,我就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些父亲收罗的杂志如《钟声》、《今古传奇》、《故事会》之类的打发时间。

时间久了,就感觉特别无聊和孤单。尤其是楼下前坪乒乓球台那里经常传来他们欢快的打球声。

所幸,九月份很快就到了。开学后,我插班进入了镇小学四年级一班。

转校的第一天,我被班主任陈老师领着站在了黑板前的讲台上作我自介绍。我的声音又细又小。陈老师说,你这不叫自我介绍,叫蚊子哼哼。

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象洪水一样把我淹没。我的脸红得发烫,垂下眼,双手紧张地没处安放。我听见讲台前面,有人在大声地拍打着桌子。我抬起头,认出其中的2个是我父亲同事的儿子,他们一边拿书拍打着桌面,一边扭动着身子极尽夸张地笑着。

但是全班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杏子。她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冲着我安静地笑了笑。

(2)

每个班里总有那么几个热心的同学,他们对新来人的充满了好奇。在你刚来的几天里热情地围着你转,拐弯抹角地打探着你的事情。过了一两天,或者两三天,新鲜感散去,他们就转移了目标。于是,关于你的事情,很快就在班里不胫而走了。

就这样,尽管入学已经快一个月了,我还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一天,学校接到通知,说学区的领导第二天上午要来检查。下午,全校就停课总动员,开始大搞卫生。

我们班负责清理本教室及教室外的走廊。我所在的第七小组被安排去擦靠近走廊的3个窗户。小组一共八个人,身材高、力气大的两人负责打水,其余的则两两一组,分工合作,一人负责擦,另外一人负责搓抹布、递抹布。

没人选择和我一组。我只好爬上窗台先擦窗户,待抹布脏了,再跳下来到水桶边将抹布搓干净了,再爬上去。如此反反复复,大部分同学都干完了,背起书包回家去的时候,我却还只擦了一半。

我的心里又急又气,跳下来再去洗抹布时,才发现桶里的水也被人倒光了,只能重新去打。我的眼泪瞬间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别哭了。我帮你一起吧。快点搞,搞完早点回家去。”

我回过头一看,是杏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拎了半桶水,站在我背后。

她从我手里拿过抹布,麻利地搓好、拧干,敏捷地爬上窗户,吭哧吭哧地擦起来。

“你个子不高,够不着窗户框的最上面。那上面最积灰了,明早劳动委员来检查,肯定过不了关。到时,你还得重搞。”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说,”你就打下手吧,搓搓抹布,递给我就行了。“

我感激地直点头。

很快,杏子把窗户里里外外擦了个透亮,最后又把窗台擦了一遍。

我们倒掉了水,把水桶冲洗干净了,就拎起各自的书包,一起出了校门。

天色已是黄昏,初秋晚霞的余晖还未落尽,散发着淡淡的橘红色的光,暖暖的。

(3)


出了学校门右拐,沿着马路直走50米后,有一条小路,绕着粮站的外墙蜿蜒而下,穿过一片水塘,再经过一片菜地,向东拐两个弯后,就到了医院的家属楼后门。

粮站的外墙有两处被人用水泥粉了约半人高。那是杏子的秘密乐园。

放学后,我们总是一前一后保持段适当的距离,沿着马路牙子慢慢地溜达。等大部分同学都走过去后,再飞快地闪进那条小路,在粉壁前汇合。

粉壁上到处都留着杏子那鼓锣大、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画。日晒雨淋地,斑斑驳驳连成一片。

我问杏子画的都是些什么,她指着一处粗粗的“人“字形图案对我说,这是房子。房子前面有一排手拉着手的4个小人儿,就是她和她的父母、弟弟了。黑点点代表的是小草,小草前面划波浪线的地方就是河了。

我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像。

我又问道,”那太阳呢?“

她指了指图案左上方一个残缺的半圆说,”那就是啊!不过,我之前在圆圈旁边划了很多光线的,可能太久了,被风吹不见了。现在看起来好象个烂鸭蛋啊。“

说完就咯吱咯吱地笑起来了。我也被逗乐了。两个人笑作一团。

笑完,她就从破烂的书包里拿出一些旧的粉笔头,递给我一支。我们俩模仿着老师上课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在粉壁上一顿乱画起来。

玩了一会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坚持要我先走,不愿意与我一起出现在镇子上。

我大约了解她的难处。她担心被我父母看到,不许我和她在一起玩。

我也知道,镇上的人都嫌弃杏子一家,母亲自杀,父亲是个酒鬼,还有一个傻子弟弟。

我认得她的父亲,一个粗鲁的中年男人,经常一身酒气地守在我们家属院门口的台阶上,捡别人丢下的烟屁股抽。

我也认得她的弟弟,嘴上长年挂着两道浑浊的鼻涕,光着屁股在镇上游荡。看见有人站在门口吃东西时,他就凑上前去,傻乎乎地笑着,死死地盯着别人的嘴。鼻涕哧溜地流下来,他便使劲地吸回去,再流下来,他抬起油汪汪的袖子胡乱地一抹,抹得脸上到处都是。

真让人恶心。

我讨厌杏子的父亲,也不喜欢她的弟弟。我只喜欢杏子,她和他们不一样。

(4)

杏子没什么学习的天赋,上课经常迟到早退,被罚站或留校更是家常便饭,同学们打心里都瞧不起她。她成绩差,留了两次级,比我们都大了三、四岁,有些不怀好意的同学常常当面取笑她,唤她“光皮丝瓜”或“妇女主任”。她虽然身量足,块头大,但却一声也不敢吭。

大多数的时候,杏子都是班里最容易被大家故意忽略的那个,而只有当大扫除碰到大家都不想干的体力活时,人们才会想起她,并争先恐后地、愉快地叫着她的名字”杏子,杏子“,唤她过去帮忙。杏子每次都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笑嘻嘻地从别人手里接过活。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开心,还是装出来的。

半期考试后,分数一公布,杏子的成绩又是全校倒数第一。

班里的小道消息说,学校特意把杏子的酒鬼父亲叫来,动员他让杏子退学算了,再留级的话也不好看。杏子的父亲在语文组的办公室里对着陈老师撒了半天泼,拍桌砸凳,扯着嗓子骂人,骂老师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没能力,教不好学生,就赖给家长。又骂校长狗东西,当初说什么普及义务教育,紧催着他送女儿来念书,现在又逼着让退学。怎么好的、坏的、死的、活的,都是他们说了算。一边骂,一边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旁边有几个老师看不过去,劝他不要这样闹,既然想让女儿好好读书,就不该三天两头地把她从课堂上喊回去......话还没说完,杏子的父亲就立起两只眼睛,冲上前去,指着那几个老师的鼻子一顿臭骂,并扬言明天就要将家里这两个讨债鬼都放老师家里供着去。

陈老师几时受过这样的气,早哭着跑出去了。其他老师们见识了他这泼皮无赖的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懒得再搭理他,纷纷躲了出去。

杏子的父亲就洋洋得意了起来,以为别人都怕了他,又跳着脚骂骂咧咧闹了半天,才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临走时,硬绑绑地丢下一句话:想让我女儿退学,门都没有。耗,也要耗到毕业去。

这事在学校里成了个笑话,于是,大家对杏子的鄙视就更深了。

杏子自己倒还挺高兴的,她又可以继续呆在学校里了。

我问杏子,为什么这么喜欢上学?杏子答非所问地说,学校多好啊!教室那么敞亮,人还那么多,好热闹的。

我觉得杏子的回答有点傻,天天被老师骂,还被同学瞧不起,有什么好的。

(5)

周末放假的时候,我常常从家里溜出去找杏子玩。我们约好在秘密乐园会合,然后,她挎着篮子带着我抄小路七拐八拐地出了镇子,直奔野外。

野外才是杏子的天地!在这里,她游刃有余,如数家珍,她象一座宝山的看门人,毫不吝啬地向我展示她所知道的所有奥秘和自然界种种奇妙的馈赠。

她几乎叫地出野地里绝大部分植物的名字,知道哪些根茎嚼起来有甜味,哪些花的花茎下藏着香甜的蜂蜜,哪个山窝窝里的野果最多,哪条小沟里有数不清的鲫鱼和泥鳅,青色的去了皮的蚕豆串起来撒上点盐怎么烤才最好吃……

她还会用几根柳条编织出一顶好看的帽子,把芭蕉叶撕成细细的长条,手指上下翻飞间,就能编出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动物来……随便摘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就能维妙维肖地模拟出燕子和布谷鸟的叫声……

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无限地新奇。在我惊叹的眼神中,杏子露出了少有的得意和满足,她的笑容宛如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绽开的花朵,吐露着勃勃的生气。

半个学期以后,我终于在班里混成了熟脸,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班主任陈老师对我的器重——谁让我的语文成绩好呢。主动和我说话、找我玩的同学也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一些同学热情地邀请我放学后去她们家玩。

我怎么好拒绝?

尤其是粮站的钟筱辉,听说她家里有一个四层的大书柜,书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著,如《安徒生童话》、《简爱》、《双城记》、《雾都孤儿》、《镜花缘》等等,还有成摞的《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小溪流》等杂志期刊,等光听到这些名字,就已经令我无限神往了。

毕竟,我家除了一些过期杂志,就只剩那半套线装版的、残破的《红楼梦》和一本《成语字典》了,这些,我都几乎翻腻了。

因此,当钟筱辉向我发出邀请时,我毫不犹豫地、愉快地答应了。

放学后,我和钟筱辉并肩而行,路过那条拐弯的小路路口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杏子孤独地跟在我身后两米远左右的地方,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6)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杏子的秘密乐园了。我的书包里有看不完的小说,我加入了乒乓球队,还学会了打羽毛球、跳房子和画“太平天国”。我的生活正变得日益热闹和忙碌起来。

而这些,都是杏子所无法给予的。虽然野外的世界也很有趣,但它们对我来说,都太安静了些。

我不喜欢一直这样安静。

在学校,我能感觉到杏子的眼光一直跟随着我,默默地看着我与别的同学说说笑笑。有时候,我忽然转头看向她,她的眼神就立即缩了回去,低下头,假装拿起笔在纸上涂涂写写。

她那委屈的模样不禁令我有些生气,我又没有做借什么,难道我就只能偷偷地和你一个人玩吗?但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愧疚。

几天后,父亲带了一包灯芯糕回来,面面地、甜甜的很好吃。我偷偷地拿出一半,用撕下的杂志小心地包了起来,藏在书包里。我想,杏子肯定没吃过,她一定会喜欢的。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好不容易挨到第六节课放学,我找了个理由推掉了所有约我结伴同行的同学,故意磨磨蹭蹭地拖到后面才走。

出了校门,很快来到那条熟悉的小路。我转过弯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杏子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晚秋的风已经有些凉,萧瑟的秋意渐渐浓了。

在朦胧的暮色里,我看到墙上到处画着两个小人,手拉着手,每幅图案大小不一,墙底下还用白色的粉笔写着一句话:林若云与吴杏子是好朋友!

末尾的感叹号写得又粗又大,象一个沉重的秤砣坠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你生我气了……”我听到杏子轻快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怎么会呢?”我尴尬地回过头,掩饰地笑了笑,“我们是好朋友嘛!”

说完,我赶紧从书包里掏出纸包,打开来,递给杏子。

“我爸带回来的灯芯糕,可甜了。你尝尝看!”

杏子小心地接过去,放在手心里托着,挑了一小截,轻轻地放在嘴里含着。

“好甜啊!好好吃!真的好好吃!我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杏子一迭声地说着,一边将纸包又小心地原样包好,珍重地放在外衣的口袋里。

“喜欢,你就多吃点。可惜,这个东西很容易碎。”

“没关系。碎了的也很好吃!我要带回去给弟弟尝尝看。他肯定会很喜欢!”杏子高兴地说道。

“那你要记得吃哦,不要让你弟弟一个人给吃光了!”我叮嘱道。

杏子听了,开心地点了点头。

(7)

我和杏子又恢复了友谊。每周,我都会留出时间和杏子一起玩。我给她讲书里看来的故事,她给我带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自制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一个竹制的哨子,有时候是用植物的果实穿成的手串,有时候是输液管做成的小金鱼钥匙扣……

第三次月考结束后的一天下午,班长忽然通知我,说班主任找我有事。我有些紧张地走进陈老师的办公室,她正在批改作业。看到我来,便停下笔,抬起头来先夸了下我月考的作文写得不错,又随口聊了几句学习上的事情,末了,才一脸郑重地说道:“林若云,听说你现在在班里交了很多朋友,这很好。但是,老师还是想提醒下你,交朋友也是要有选择的。有些同学学习成绩差,又没什么家教,听说还有些小偷小摸的坏习惯。你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后难免会受些不好的影响。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回去好好想想老师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我想告诉陈老师,吴杏子从来不偷别人的东西,爱偷拿别人东西的是她弟弟,但是我不敢。我假装诚恳地点点头,说声谢谢老师就离开了。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有些同学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对我也没有以前那般热情了。

过了几天,陈老师来我家家访。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严肃地告诫我交友要慎重,不要同坏小孩来往,不要让他们担心云云。

我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到了和杏子约定的日子,我躲在家里看书。后面连着几次,我不是和同学们去打球,就是放学后早早地混进同学堆里,勾勾搭搭地和她们结伴回家。杏子全然不知道我的苦恼,她只是用焦虑的眼光向我传递着疑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向她解释!

我只知道我不想失去父母的信任,老师的器重和同学们的热情。虽然,杏子是最早让我摆脱孤单的那个人!

(8)

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我都没再单独见过杏子。虽然有好几次放学的时候,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竭力想同我说话,但我逃也似的飞快地跑开了。

到了返校拿成绩单的那天,她没有来。我略微松了口气,心里又有些失落。

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杏子那傻子弟弟正坐在家属院门口冰冷的台阶上,一双红色的烂眼睛东张西望。他一见我,便站起来,从脏兮兮地棉衣口袋里掏出一样褐色的东西来,直往我手里塞。我吓了一跳,慌忙地想绕过去,同行的同学已经扬起手来,大声地呵斥他滚开。他焦急地看着我,口齿不清地喊道:“姐姐……我姐姐姐……”我停下脚步,将东西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顾不上同学惊讶的眼神,一口气跑回了家。

这是一封写给我的信,信纸是褐色的作业本封底。我把信展开来,上面写满了杏子歪歪扭扭斗大的字。

我最亲(ai)的好朋友小云:

我要去打工了。我本来想当面和你说的,但没找到机会。我爸说,家里有个远房亲其(戚)在城里开了个陆(卤)菜店,要找人帮忙,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10块钱工钱。我觉得挺好的。可以早点钻(赚)钱。我想钻(赚)好多好多的钱,这样,以后别人就不会再看不起我了。

你的成绩好,将来肯定会比我有出息的。你要加油哦!

你是我为(唯)一的朋友,也是我一杯(辈)子的好朋友!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啊!

祝好!

你的好朋友:杏子

我合上信,心里五味杂陈,我算得上是杏子的好朋友吗?

开学第一天,放在教室后面角落里的那个孤零零的课桌被搬走了。

杏子真的退学了。

没有杏子的日子,我的生活好象也没太大的改变。只是,有时候,我仍然会不经意地看向教室后面的角落,路过那条小路时,还是会不自觉地停下来发一下呆。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日子像流水一样,日复一日琐琐碎碎地过着。

偶尔会有关于杏子的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听说她年中回来了两三次,又匆匆地走了。她的那个远房亲戚是个厉害角色,精明地很,除了让杏子在店里做帮工,还要兼做保姆。一天到晚,从鸡叫做到半夜,没得停歇。工钱也没涨过。杏子的父亲一边在家跳着脚骂他的亲戚丧了良心,一边腆着脸每隔半年去城里找亲戚结算一次杏子的工钱……

杏子回来没找过我,我猜她估计是过得不好,不想让我知道吧。

(9)

此后的几年里,我和杏子的生活仿佛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我始终没有再见过她,却总能从旁人的口中断断续续地知道她的一点消息。

杏子的父亲有次去结工钱时,偷了亲戚家一大块卤好的猪头肉,被当场发现了,双方大吵了一架。亲戚一气之下,当天就把杏子的东西扔了出来,连同杏子父亲一并赶出了门。

杏子离开亲戚家后,就去了饭店干起了服务员。做了两年左右,又听说她换了个工作帮人卖衣服,也有说她还是在做服务员,只是换了另一个地方而已。还有人说,杏子早就不做服务员了,改去学做生意了。

此后,杏子通过邮局往家里寄钱的次数就越来越多,金额也越来越大。杏子的父亲也变得日渐阔气起来,竟然抽起了四块五一包的红梅,还成了镇上肉铺的老主顾,一周就要光顾两、三次。这让镇上平时那些抽二毛八的郴州、逢年过年才买二两肉的邻居们看了,都眼红不已。人人都说孩子会读书没个卵用,还不如象杏子一样,早点辍学出去打工,还可以发财。

到了年底的时候,杏子的父亲从供销社抱回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每晚天刚擦黑,就把两条条凳架在门口,放起电视来。引得镇上一帮人天天围在门口,象赶集似的,热闹的不得了。

人们都羡慕杏子发了财,纷纷托杏子的父亲帮忙介绍家里的小孩跟着去赚点钱。杏子的父亲这辈子也没这么长过脸,到处得瑟说,要做生意,脑子得先开窍,不然这财运,是人人都有得么。

我听了也不禁为杏子高兴,她说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她说不想再让人看不起,她的目标应该很快就要实现了吧。

也许是杏子的生意太忙了,除了不定期地寄钱回来,她终年都没有回来过。

我考上大学后,离开家乡,去到了更远的城市。偶尔,想起杏子,她的脸却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了。她如今应该有了更好的生活了吧。

几个月后,钟筱辉出差路过我所在的城市,受我父母之托,带了些东西给我。我请她在学校旁边的小饭店吃饭,两人闲聊些小学、初中的趣事。

她忽然问我:“你还记得我们班吴杏子吗?”

我楞了一下,问她“怎么了?”

她笑了笑说道:”那个吴杏子,前几年她父亲到处吹嘘她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你知道是做的什么生意吗?”

她故意停了片刻,朝我挤了挤眼睛,见我摇头,便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做的都是些皮肉生意,难怪钱来得那么快呢。这生意还真象她父亲说的,脑子不开窍还真做不了。”

我惊骇地问道:“真的吗?不可能吧。会不会有人造谣?”

“怎么不真?就是你离开镇上后不到半个月,吴杏子就回来了,人瘦得象个鬼似的。听说全身都是病,那些店里都不要她了。钟彦华,你还记得不?他爸也是医院的。他中专考的是卫校,年前刚分配到镇医院里来实习。听他讲,专看妇科的刘医生说这个女的得是淋病和二期梅毒,下面都烂得不成样子了,脱下裤子就一股子恶臭味……唉唉,不说了,影响人食欲……”

“那她父亲怎么肯让女儿做这样的事?” 我还是有点不大相信。

“吸自己女儿血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钟筱辉不以为然地说道,“听说,他自从知道女儿赚不了钱了还要拿出钱来看病后,就天天在家里砸东西骂人,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就说他女儿那些事,别人本来只是有些猜疑,他自己爆出来才坐实了的。这就难怪她这么多年都不回家,原来是干了这个丢人的行当,不敢回来。唉,想想看,吴杏子也倒楣的,摊上这么个扒皮的爹。她那个傻弟弟倒是对她不错,每日里端茶倒水地侍候她。”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现下不知道罗。镇上的人都知道她做的丑事,估计她也呆不住。她父亲又嫌弃她,听说早几天收拾了东西,出了镇,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或许哪天死在哪里也未可知了。”

我听了,心下一片黯然。

(10)

年深日久,光阴模糊了前尘和旧事。杏子象一颗尘埃,消失在了秀集镇岁月的滚滚尘烟里。

她那吸血成性的父亲临死前还不忘恶毒地咒骂自己的女儿,而镇上的人们早已差不多把这个人忘光了。

杏子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了任何消息。

破旧的粮站早已被拆除,后面的水潭也被填平,建起了商场,人流如织,一派喧嚣热闹的景象。

我撑着伞,站在商场宽阔的前坪上,刹那间,感觉恍如隔世。有关杏子的一切,象上半辈子做过的一个单色梦。

或许,从决定离开的那天起,杏子就忘掉了秀集镇!唯有忘掉这一切,才是最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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