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里，中华大地发生了很多大事：江南的战乱骤起骤灭，陈霸先以迅雷之势扫清了王僧辩旧部，更是在与此同时，出人意料地抵住了齐国的攻势。陈氏声望日隆，舆论甚至渐渐兴起了劝其称帝的动静。

王琳为了讨伐陈氏，又将军府移至郢州，时刻准备亲率大军东下。可毕竟陈霸先挟持天子，王琳师出无名，便请求齐国归还早先曾质于齐的宗室萧庄，将其拥立为帝，拒不承认江南政权。眼下国君尚未抵达郢州，而王琳已做好了充足的战备。军中人人心知，战争一触即发。

江南之地纵是不得安宁，盘踞西北秦川的魏国，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动：前任掌权者宇文泰病死北巡途中，其侄子宇文护操持权柄，继任大冢宰，又称周公。不久后便将恭帝拓跋廓废黜，建立周国，以宇文泰长子为国主，不称皇帝而称天王。

自此，齐、周、梁三分天下，已成鼎足之势，但梁国却是三者之中最为弱小的一个，其内部更是支离破碎。满目疮痍土地之上，竟然在异地同时存有三个皇帝，既有被周国扶立、占据孤城江陵的萧詧；又有受王琳支撑，亲附高齐的萧庄；以及名义上是萧梁正朔，统治江南，却被陈霸先控制的萧方智。

在这英雄奋起的一年里，除却诸多风云激荡之外，王琳军中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前些日子，有一个名叫王顗的新兵趁着部队迁移中途，擅自逃离军营。这种事每日每夜在神州四处都常有发生，没人会挂念于心。但此时却让王琳忧容满面。用兵之际，自然是抽不出精兵强将去追寻一个逃兵。王琳询问与其同帐的战友，皆是不知其去向。

王琳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忽而想到王顗曾经找他问过牛伍此人，便在一次检阅兵士之时，将其叫出阵列，详细追问。

牛伍突然被主帅点名，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何事。他不愿当众出列，可是又不能违抗帅命，便低着头，像是躲着别人的目光似的，快步跑上前去。

“你可认识伙房的一个叫王顗的人？”王琳一脸严肃地问道。

“恩…他是我在投军路上认识的一个小兄弟。”

“可是我听他说，你是他远亲，这是否属实？”

牛伍心里暗叫一声：“糟了，这傻小子还敢欺骗王将军！”可他不愿让王顗的谎言被识破，让王颁受到主帅责罚。便只得咬咬牙，配合王顗编道：“对….我和他..是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

“噢？那你可知道他的父亲是何人？叫什么名字？”王琳的眼睛透着一股灼热的光亮，逼视着他。

“叫....王...王....”牛伍一看王琳眼神，就知道骗他不过，当即跪在地上替王顗求情：“他年幼无知，不是存心欺骗将军。”

“你可知道，他最近擅离军中，是到哪里去了？”

王琳的语气中没有责怪，只是满载着忧愁。可牛伍一时辨认不出，他看着王琳的愁眉，以为他已勃然大怒。只得紧张道：“将军，我也不知道啊。”同时心里暗骂：“这个傻小子！闯大祸了。”

“他给你留了什么口信或者书信没？”

牛伍闻言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胸口，想起王顗临走前对自己说的话，才摇头道：“没，没有…”

王琳见他一再诳骗自己，纵是一开始能心平气和，此时却再也不能压制怒火了：“目无军法！你还想骗到什么时候？来人，把他的衣服给我扒了。”

牛伍傻傻跪在原地，自己怎么都不愿把书信拿出来。直至卫兵将其身上脱得一干二净，才有一张小纸片落在地上。

王琳看也不看一眼牛伍，径自拿纸片，平铺开来，只见上面用满是稚气的笔迹写着：“牛兄见信如晤：我要走了。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我是梁国已故大将军王僧辩的儿子，眼下看来，咱们主帅与家父有仇，我怕是不能陪你一同留在军中了。你要多保重，以后你退伍还乡了，我再去寻你。——王顗”

王琳心中一酸，他以前见过少年时的王顗。那日与他初见之时就已猜到此人是王僧辩之子，只不过看他遮遮掩掩，以为是有什么难言苦衷，所以也不便说破。没想到这孩子竟是怕自己计较复仇，所以才孤身逃离。

“牛伍，你可知道王颁现在应该身居何处？”

牛伍垂头丧气：“他说他是个孤儿，没处落脚，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向何方。”王琳这次端详着他的眼睛，才确信了这是句实话。

“那便这样，眼下军中调不出人，你既与他相熟，我便命你前去追寻，你稍后到长史处领些路费。纵是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来。”

牛伍抬起头，看了一眼王琳：“将军….”

不料这一抬头，却给自己又惹来一道祸患。

人群中立时便有声音喊起：“就是他，就是他！将军，他就是五年前建康之战时的逃兵，他叫张马！呸，亏我旧时还与他同袍。”

王琳冷峻的目光瞬时便移到牛伍身上，仔细打量：他脸上虽有一道疤痕，但显然是刻意为之。透过这条虚伪的疤面和变黑的皮肤，往里看去，确实是与当年的逃兵张马有几分相似之处。

“你是张马？”

牛伍心乱如麻，满是愧疚：“是。”

“你可知战时私逃，该论何罪？”

张马深吸口气：“斩立决。”张马还未从往事的耻辱中回过神来，台下便迅速有众人回应：“似这种贪生怕死的鼠辈，留在军中又有何用？！不若一刀杀了。”

“一刀杀了岂不便宜他了，如何对得起战死沙场的那些个兄弟，依我看，要把他千刀万剐了才行！”

“对！对！”

王琳没去理会众兵的喧哗，他看着张马，眼神中又新增了几分怒意。

“这样…你当时虽然临战出逃，但你若将王顗这个逃兵重新追了回来，算是两两相抵，将功赎罪。我也不会如何再如何处置你！”

“罪人领命....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将军要答应我，我把他追回来后，将军不能杀他。”

王琳本来就无杀王顗之意，可眼下见这个人以负罪之身，还同自己谈条件，三军主帅的威严何在？！也就顾不得耐心解释，怒道：“我现下便将你逐出军中，你若再次当了逃兵，日后抓到，绝对杀无赦！滚！”

当天日头刚刚下山，张马就收拾好行囊，独自一人出了军府。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心乱如麻，既不明白天下之大，该往何处去；也不清楚，若真找到王颁，是该把他带到军中，按军法处置。还是任其出逃，丢掉身为军人的尊严。但他纵是犹豫不定，也从未想过趁着自己重获自由之身，而不顾使命，一人浪荡逍遥。

夜里，王琳副将任忠问及日中之事：“将军何必为了一个逃兵大伤肝火。”

“他是王僧辩的儿子。”

任忠不以为意：“王僧辩的儿子又能怎样？老贼的势力而今已被陈霸先翦除殆尽。王家现今就这一个独苗，我们留着他的儿子，也没什么用处。”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替王家保存这条血脉啊。”

任忠疑道：“那是为何？王僧辩这老贼，以前可没少针对将军。”

王琳避开从前的恩怨不谈，转而问道：“你认为王僧辩当时屈事北齐，迎立贞阳。此举是得是失？”

任忠摸着下巴，想了会说道：“王僧辩此举，引来朝野一片指责。但依我看来，也是为了保全梁国江山，不得已之故。王僧辩虽是独断专行，但对于梁室的忠心，确实非陈霸先所能比。”

“你看我而今讨伐陈氏，担心实力不足，不也是要求助于齐国吗？王僧辩当时受天下人指责，我如今又怎么不是在忍辱负重？可知这是非曲直，本就不是附着于人言之上的。不论所作如何，总是有人吹捧有人贬低。面临任何抉择，心底也总是得割下一块，去成全另一块。不是舍弃仁善，求全成济。便是舍弃人情，求全忠义。我年轻时不知，此时年逾不惑，才明白人生之中委曲求全的事实是太多。王公屈服齐国时的心绪，与我现在，又能有几分相异呢？”

任忠笑道：“王僧辩此人心胸狭隘，早先还曾设计陷害将军入狱，又如何能与王郎之宽宏豁达相提并论。”

王琳端起一杯酒：“皆是同病人，共伤一处心。俱是天涯沦落客，管他一入黄土一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