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的书信还未送至建康之时,朝中就早已从周人处得知“太子”即将回国的消息。陈蒨知晓后,虽然忧心忡忡,但却是万万不能表现出来的。所幸国中大臣,皆是明白陈蒨心里的担忧。首先便有巴陵王萧沇等率百官上表:
臣闻宗子维城,隆周之懋轨,封建藩屏,有汉之弘规,是以卜世斯永,式资邢、卫,鼎命灵长,实赖河、楚。伏惟陛下神猷光大,圣德钦明,道高日月,德侔造化。往者王业惟始,天步方艰,参奉权谟,匡合义烈,威略外举,神武内定,故以再康禹迹,大庇生民者矣。及圣武升遐,王师远次,皇嗣敻隔,继业靡归,宗祧危殆,缀旒非喻。既而传车言反,公卿定策,纂我洪基,光昭景运,民心有奉,园寝克宁,后来其苏,复在兹日,物情天意,皎然可求。王琳逆命,逋诛岁久,今者连结犬羊,乘流纵衅,舟旗野阵,绵江蔽陆,兵疲民弊,杼轴用空,中外骚然,蕃篱罔固。乃旰食当朝,凭流授律,苍兕既驰,长蛇自翦,廓清四表,澄涤八纮,雄图遐举,仁声远畅,德化所覃,风行草偃,故以功深于微禹,道大于惟尧,岂直社稷用宁,斯乃黔黎是赖。
第六皇弟昌,近以妙年出质,提契寇手,偏隔关徼,旋踵末由。陛下天伦之爱既深,克让之怀常切。伏以大德无私,至公有在,岂得徇匹夫之恒情,忘王业之大计。宪章故实,式遵典礼,钦若姬、汉,建树贤戚。湘中地维形胜,控带川阜,捍城之寄,匪亲勿居,宜启服衡、疑,兼崇徽饰。臣等参议,以昌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湘州诸军事、骠骑将军、湘州牧,封衡阳郡王,邑五千户,加给皂轮三望车,后部鼓吹一部,班剑二十人。启可奉行。
陈蒨粗略看了一眼前面歌功颂德的话,目光最终停留在表末:封陈昌为衡阳郡王,令其不得回京。
陈蒨合上表文,暗想:“这倒是个好主意,昌弟他久囚关中,于国于家,无尺寸之功。眼下又是多事之秋,朝中纲纪未整,王琳逆乱未平,兵燹连江,怎么能让他平白进京,搅动人心?把昌弟封在湘州,让他做个无忧王子,我也算不违叔父遗命了。”
皇帝当时便同意了群臣进表,即令主书舍人西下迎接,正欲把全副精力都放置到抵拒王琳身上,不想在此时,突而受到了陈昌的一封家信。
陈蒨一边忙着部署军机,一边令内侍诵读。可还未听得几句,脸色忽而就已大变,立时停下手头工作,一把将书信从内侍手中夺过,怒道:“好一个帝子陈昌,年纪不过轻轻,野心倒是不小啊。”又接着下令道:“传召桂阳郡公侯安都入朝觐见。”
大殿之上,陈蒨屏退左右,只留下了侯安都一人,他将书信放在侯安都手上,冷笑一声:“我们陈家的龙子龙孙,各个都是非常啊。”
侯安都仔细琢磨着皇帝这句话,接过信件一字一句地看着,读罢全文,也是大惊失色,继而狠狠盯着墨字,眼睛就要冒出火来,竟像是比当事之人陈蒨还要愤慨三分。陈蒨淡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此处非议事之地,侯公随我到光照殿里去。”
宫女跪行呈上茶水,陈蒨抚杯笑道:“太子年岁渐增,志气成熟。吾其老矣,看来得退做藩王,另寻一块风水宝地安享晚年了。”
侯安都鼓着双颊,忿忿道:“陛下而今历尽死生,又得了先皇遗命,朝野之人,有谁不服?他在外关了五年,还能一回到建康就当了皇帝?白捡这么个大便宜,哪里有这种道理!?”
“你看这句:“尝恨今人愚暗,汲汲于西江之水,而昧昧于清泠之渊。岂不见微子禅仲,而殷祀不终。紫薇归元,有众星以拱。”这可不是说朕不识时务么,我要再不逊位,怕是要被他投入深渊淹死了!”陈蒨眉眼低垂,继续冷嘲一句。
“自古以来,哪里岂有被代天子?尧舜禅让,那是年老不支,方才任贤任能,陛下正值强干,内外诸事,皆赖俯察。衡阳王有何才干,让他来操持政治,还不把国家搅得天翻地覆!陛下如果执意退位,莫说是老臣誓死不允,朝中元老也定无一人响从。”
陈蒨收起玩笑,正色道:“那侯公以为,今日之事,该当如何?”
侯安都目露凶光,把手放在脖子上,轻轻一抹,“该当如此!”
陈蒨的脸色颇为难看,“别无他法?”
“陛下!!不是您不恤兄弟情谊,而是衡阳王以下逼上…时势如此,不得不行啊....陛下若仍有犹豫,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亲去迎候皇弟。纵然落得逆犯宗室的罪名,为了陈国社稷,我也无悔刀锉笔刑。”
陈蒨不敢去看着侯安都的眼睛,他一看见那双充满煽动力的鹰眼就忍不住生起了杀心,他一生起杀心又总会想到叔父临终的遗命:“我只盼你挂念着几分兄弟情谊,纵是让他做东阿王子,叔父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可他一想起先帝遗命,心里又觉有无穷后患。愧疚和不甘在他的心里反复纠缠,一个哀恸的声音最终胜出,发自肺腑地哭陈道:“敬业啊,想你我少时是如何两相谦让,挂怀备至,互不计较!怎么你被周人囚禁五年之后,一回国土就念念不忘皇陈之位!若你能达观知命,在湘州安心做你的藩王,珠玉美姬,一应具全。我亦勤勉治政,宵衣旰食,立志做个圣明天子,终不辱乃父遗命。可你而今,是把我的良心放在火上焦烤啊!”
侯安都见陈蒨眼睛不停回避,铁着心说道:“元君,世上人人都有兄弟姐妹,但是能坐拥宝座的,却只能有天子一人啊!手足之情与皇帝名分,到底孰轻孰重,还望陛下三思。”
侯安都说完,再看一眼,他仍是无动于衷,绞尽脑汁,继续说道:“陛下,眼下大军压境,岂有擅代人君之理?陛下若为了一己私情,为了让贤的虚名。弃置军中将士,舍却陈国百姓,不知天下之人,泉下之人,该如何看待陛下!”
陈蒨默然无言,回望了一眼御床,仿佛其中正安卧着一个开基辟业的雄霸之主,他如今已垂垂老矣,丰功伟业铸就的不朽金身,只能留给后人传诵。
眼下他只剩了一具枯骨,从这具干尸的骨髓里,传出一个温暖热忱的声音:“以后你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是谁也抢不走的.....皇帝这位置,坐下来就有瘾了,看起来是人君拥着天下,其实又何尝不是天下挟裹着人君!一旦你坐上这个位置,你的亲眷、你的僚属、你的臣民,都化作了一道道无形的锁链将你牢牢绑缚在至尊之上了。人生在世,多不由己,一入帝阁,永不得出!”
“以后我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是谁也抢不走的!”陈蒨心里默念了三遍这句话,“叔父,孩儿现今迫于形势,不得已要残害手足,即令您父子团聚。你英雄的魂灵,想必不会因凡人的溺爱而看不见国家存亡绝续的大道。纵然因触犯人伦而降下种种惩罚,蒨也愿一并承受。”
陈蒨终于回转过身,直视着侯安都得眼睛:“侯公既有心报国,那等战事平定过后朕便命你去逢迎衡阳王。但你须记住了:昌弟身为皇亲,我们陈家的人纵然是枉死,也须死的堂皇体面。”
侯安都把头埋在地上窃笑:“微臣谨记。”说完,便拱手退出了光照殿。猛地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萧瑟悲苦的高音:“今朝手足断,明日骨肉残。八马竞逐尘,三萧同敷繁。何用成七步,吴宫一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