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吃了早饭,母亲交待中锋把平头山那块土挖了。于是中锋背把锄头,凤昱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割草的柴镰刀。两人一前一后往平头山走去。
平头山在方圆几十里是一骑绝尘,海拔最高的山了。当然是矮子里拔高子,丘陵地带,山峦起伏,重重叠叠,一眼望去,山连着山,云恋着云,葱茏青翠,但其实走近一看,山顶多半是“秃头”,怪石嶙峋,并不好看。来到半山腰的那块土,只见三面环山,一面临一条羊肠小道,小路南北走向。好安静哦!仿佛世外桃源,又好像是荒芜人烟的孤岛。
中锋有的是力气,吐了一口口水到手掌心,习惯性的搓几下,就抡起锄头挖了起来。凤昱就提着篮子去割鱼草。凤昱家虽然离这里只有十几里,但地势完全不一样,平坦开阔多了,门前一条十多米宽的小河日夜流淌,若上游涨水,能捉到几斤大的草鱼,鲤鱼呢!平时放一些潲水以鱼篓重鱼也有收获,十几个小时后就能捕到一碗小鱼崽崽,放点生姜和辣椒炒了,香喷喷,又鲜又嫩又辣,下饭绝了!中锋这里地无三尺平,开前门是山,开后门还是山。不过这里也有长处,山多树多柴多,土多,黄花菜多,经济相对而言活络许多。但因为地势高峻,地广人稀,相对而言荒凉一些。
凤昱来到一块巨大石头凸向外头的地方,躲一躲炽热的太阳。这地方也绝了,巨石旁边长着一棵大枫树,遮天蔽日,树影婆娑,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斑斑驳驳,叫人心生凉意。正在用斗蓬左右摇摆生风,享受这份大自然的惬意时,凤昱忽然发现了一个山洞,这洞的口隐藏得很好,正好在大石头的“根部”,有长得很旺的茅草及荆棘掩着,若不注意,根本没法发现。凤昱非常兴奋,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立刻跑到中锋那里,报告了自己惊奇的发现。
中锋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并未听说有个山洞,开始并不相信,但经不住凤昱一番描绘和热切拉自己去看的劲头,便将信将疑地跟着她去一看究竟。中锋用锄头把拨开虚掩洞口的茅草,确实是一个山洞。而且是一个呈葫芦形的山洞,洞口小,洞肚大,真是别有洞天呢!两个人躬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但刚走几步,中锋忽然停了下来,而且用中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凤昱别出声。因为刚才他听到了洞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这太令人意外了!难道里面有野兽或传说中的野人?中锋紧张得根根汗毛直竖,两腿肚子不由得发抖打颤颤,想打退堂鼓转回去,但面对从后头紧跟的凤昱又觉得自己不能太怂,男子汉大丈夫,关键时刻胆小如鼠,叫凤昱怎么看自己,面子往哪儿搁呀?此时左右为难,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不勇往直前,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不过,中锋极大地提高了警觉,两手紧紧地攥着锄头把,万一真有野兽或野人,就拼了!也好在凤昱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
转过一个弯,却发现是谷叔和韩嫂!中锋吃惊得两片嘴唇合不拢,人就僵在哪里,愣愣的看着,发呆得像地头驱麻雀的草菩萨。洞内很空阔,一览无余,只是光线很暗,顶端某些部位还滴着水,阴森森的,但谷叔和韩嫂坐着的地方正好长出一片石头,拦在头顶上。“中锋!你怎么发现这洞了?也是来乘凉休息吗?我和你韩嫂劳动累了,外面太阳好厉害,就到这阴凉阴凉地方休息一下。”中锋听谷叔如此说,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洞内确实凉快多了,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但跟在后面的凤昱却成熟老练多了,一看就明白了八九分,避暑?哄鬼呀!没事,韩嫂为啥两颊绯红,尴尬和惊讶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呢?谷叔穿着短裤衩,赤着上身,一件衬衣搁在一边,太不像他说的那样了。来乘凉,为什么地上还铺着厚厚的、今年新割的早稻草呢?明显是有备而来的嘛!
谷叔站起来,从衬衣袋里摸出一片纸和几丝自产的烟丝,极熟练地滚成喇叭形,最后用舌子舔一下“封条”纸,算是一根自制的纸烟弄成,用火柴一划,未点着,又划一根,划了好几根总算点着了,大口大口抽起烟来。洞内立刻弥漫出刺鼻的烟味来,凤昱很不习惯,立马咳嗽起来,转身向洞口跑去。中锋很奇怪,平时见面有说有笑的韩嫂怎么变得像一个大姑娘呢?而且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也不看中锋,就那么偏着头,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木雕菩萨一样。“中锋!你也晓得我这个人。你父亲死得早,你家里有什么重体力活和难事,都是我在给你家出力吧?我是随喊随到,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给你家帮了不少忙,你母亲对我也极好。那年你哥得重病,是我连夜背到云峰乡医院吧?你母亲后来说搭帮我呀!否则少锋伢子就没命了!这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表功,而是……而是想说……这样吧,你呢,也不要把这个洞的秘密说出去,对任何人,包括你母亲都不要讲,绝对不能泄露半点出去。我呢,我是老单身公,无所谓的,反正名声就这样了。但你韩嫂子是极爱面子的人,人家丈夫是工人,有公公婆婆,有小姑子,还有几个小孩,若说出去,不明真相的人乱嚼舌头,“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今后叫她怎么活呢?!就算她自己想活,也会被涶沫和流言所淹没!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我和你韩嫂子真的没什么,你也看到了,只是坐在这洞内乘凉而已,只是孤男寡女在一起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中锋以前对谷叔极具好感,家里需要帮忙的时候母亲就让自己喊谷叔来,谷叔毫不吝啬力气,帮人做事尽忠保国,扎扎实实,从来不喊累,不耍奸,一是一,二是二,真是天下少有的实诚人。就是太喜欢喝酒。大概太孤寂,太郁闷,太苦楚吧?经常见他喝得醉醺醺的,手里还提着酒瓶子,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路,但见到人却仍然要跟你打个招呼,乡里乡亲,温情暖暖呢!
谷叔从小失去父母,是婶娘带大的。长大后自立门户,孤苦伶仃,一直到四十来岁才讨了一个外地女子,但那女子却是结了婚而逃出来的,被丈夫知道后告了一状,说她犯重婚罪,吃了官司,蹲大牢去了。留下一个不到一岁的女孩,谷叔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地养着,孩子一晃已读小学了。
“谷叔!您放心,您放一万个心!我会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守口如瓶,绝对不让它泄露半点出去,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况且也没什么,两个人劳动累了,太阳太毒,在这里避避暑,有什么好嚼舌头的呢?你对我家的好,我是知道的,也永远记在心里头!我娘常对我说,你谷叔不容易,心里头苦啊!”家里没个女人,那还是家么?能不苦比黄莲么?只能熬着,白天劳动还好过,晚上漫漫长夜难熬呀!于是就常喝空肚酒,喝光酒,醉了好!醉了麻醉心,麻醉脑壳,麻醉苍老的灵魂……
韩嫂更不容易,丈夫在远天远地的矿山工作,一年回来一两次;公公是退休工人,婆婆厉害得冒卵谱,动辄就破口大骂,什么话难听就骂什么;小姑子除了好呷懒做,整天像黄鹂一样唱着歌欢快地进进出出外,就是跟不三不四的后生鬼混,要她提个水都不干!虽然分了家,但受环境和房子的局限,还用同一个灶屋生火煮饭,灶还是那个灶,柴还是那个柴,缸还是那个缸,天井还是那个天井,狭窄的空间叫人憋屈!自包产到户后,韩嫂拼命干活,起早贪黑,睁开眼就像个被鞭子不停抽打的陀螺,转个不停,一刻也不停息!煮饭洗衣,喂猪打狗,“放”塘养鱼,种田摘黄花菜,一年收入好几千元呢!若论劳动干活,她确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是摘黄花菜,别的妇女一天摘百五六十斤,她要摘三百斤!两手风快,眨眼之间就是一大捧,再眨眼之后就是半背篓!手脚之麻利,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也许你还在磨磨蹭蹭,做着准备,她已经摘了一块土了。在靠向土地刨食的农村,双手如此厉害,叫人啧啧称奇,也叫人佩服不已。韩嫂盘算着,也信心满满,自己好好干几年,有点积蓄就另开地盘,免得受她们娘俩的气,免得自己有时候死的心都有!
可是,一个弱女子,即便是铁打的也有犯难的时候,比如说犁田,背打谷机,过年捉肥猪杀,都需要身强力壮的男人啊!放眼队上,除了谷叔,确实没有比他更好更适合的男人了。他又那么热情,不吝啬力气,也不计较什么,饭也不吃,水都不喝一口,也就帮你干活说说话而已,两颗孤独的心用如涓涓细流的言语温暖一下而已,有时说到开心处哈哈大笑而已。但毕竟不是自己男人,多有不便,别人也说闲话,作难呀!
中锋在内心深处也觉得这一切应该烂在肚子里。谷叔帮了自家不少的忙,韩嫂更是令人钦佩!一个手脚麻利,做事极勤快能干,风风火火,伶牙俐齿的女子,拖儿带女,忙里忙外,真的不容易,若乱说,可不只是害了一个人,会是人亡家破的,害死一家人!
正在说话间,也不知什么时候韩嫂不见了。中锋与谷叔走出洞口,肚子也饿得肠子打结,便同凤昱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