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我以后一定不会像你们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一篇让我用了一桶纸巾的文章


母亲

文|张守智

清晨,阳光透过积满黄色烟渍的窗户,射进昏暗的土屋里。屋里静悄悄的。被熏黑的灶台冰冷的沉默着。破旧的被子缩在炕上扭曲着。尘埃欢快的在阳光中飞舞。末梢如锯齿一般笤帚横在地中央。母亲一个人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悄悄地抽泣。

抽泣声像一条蛛丝,在屋里若有似无的游走。没有惊动墙角的灰吊,抽泣声搅起了掩在阳光之外的灰暗、阴冷。母亲的声音像细长的银针,顺着我稠密的发根,一点一点往里钻,针尖落进我的胸膛里。胸膛里的心莽撞得扑通乱跳,一不小心触到它,如同舌头沾了一粒火星,一时间无处安放那疼痛的所在。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的心在片声音里化成了一道红烟,使劲往外渗出,膻中穴就像上天专门留下的小孔,疼的最为厉害。

母亲感觉到门口有人,停下了轻轻的抽泣声。抬起头,她哭红的眼睛,正一汩一汩的往下流泪。看到我在门口看她。母亲一边抹去眼泪,一边将落在一只乳房下的衣服拉回肩上。那只乳房破了皮,和她的嘴角一起洇出红红的血。洇出血的那半张脸像个蒸熟的荞面馒头,又肿又青。

村里几个妇女信誓旦旦的说,母亲偷了公家的粮食。有的说是半斤,有的说是半袋。这声音传得多了,传得久了,父亲在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父亲质问母亲,是否真的偷了粮食。母亲没有直接回答父亲。在屋里放足了声音,诅咒那些冤枉人的遭雷击。

今早,天刚发亮。父亲装上半袋玉米,让母亲去跟大家认个错。母亲在炕上给小妹喂奶。听到父亲的意图,开始恶狠狠地辱骂父亲,连带父亲的父亲一起骂了。父亲暴跳如雷,在母亲的胸膛上踢了一脚。身材矮小、裹着小脚的母亲抱着小妹,一下倒在炕上。小妹用了吃奶的劲嚎啕大哭,那声音尖锐、无畏,像极了敢和天叫阵的孙猴子,丝毫不知道她的父亲正阴沉了脸,努着嘴巴,鼻头红红的。

父亲用结实的拳头击打母亲。父亲的手大而且十分有力,能轻易拧断一只兔子的脖子,也能提起百斤重的扁担。握成拳头,那双手仿佛像一对神秘的审判之锤。手打酸了,拿起墙根下的笤帚,用粗的那一头无情的落在了母亲的脸上,接着是胳膊和腿。母亲拉过被子,藏在被子下。笤帚落在被子上发出虚浮的“咚咚”声,一团一团的尘土像受惊的羊群,纷纷涌出。

父亲将被子从母亲身上扯开,不料衣服也跟着被扯破。笤帚落下的劲头更大了,声音像带了火一般。落在白花花的肉上,绽出一个又一个带着红纹的小碎花。母亲的哀嚎声十分瘆人,和难产的母牛发出的声音差不多。

父亲扔下笤帚。背起地上的粮食准备出门。母亲急忙从炕上下来,扯住父亲背上的粮食。父亲回过身,给了母亲一个厉声的耳光。望着父亲消失在门外,母亲停下了哀嚎。摸摸发烫的脸,慢慢坐在炕沿上,一停一顿的抽嗒。不一会,抽嗒连成了低声的啜泣。

母亲真的哭了。眼泪像从乌云里落下的雨滴,落到她又黑又皱的手背上。母亲用手背接住她的眼泪。又用手背拭去她的眼泪。我进去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狠狠的说:“你们张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看看,你先人把我打成什么样了?”我伸出手轻轻的摸妈妈的脸,妈妈一下疼得吸了一口凉气,在我手背上狠狠扇了两下,一把推开我。

我仿佛跌进了黑暗,那里没有一丝丝亮光,我在黑暗中呼喊,挣扎,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都抓不住,仿佛失去了一切。我站在门槛上,眼泪簌簌往胸膛里落。母亲不像往常那样将我拉过去,用她绵软的手心摸我的脸。父亲像一个远处来的土匪,忘了我是他的后人。我仿佛被撕成了两半,心里大声的呼喊。但是土屋静悄悄的、温吞吞的,多么希望它能伸出一只手摸摸我,用它的和蔼换来父亲和母亲开心的样子。

我含着泪走出去,到了鸡窝旁。山里五月,桃花开得正艳。浅浅的粉色在微风中摇曳,细细的花丝像吸足了灵灵的水分,幸福的偎依在花朵的粉色世界里。浓浓的阳光洒在树下,照的小鸡们暖洋洋的,唱着清亮柔软的声音,追着空中飞舞的昆虫嬉戏,像一个个可爱的仙女。我用手捏了一些瘪谷蹲在地上,伸开手,它们立刻围过来,轻轻的啄我的手。一边啄,一边用它们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我。在这种包围中,我仿佛从冰冷中走了出来,桃花的香味就像小鸡们身上羽毛的味道就像桃花里花丝的香味,带着安然和适意。

我伸手去摸它们的脑袋,它们仿佛读懂了我的痛苦,并没有惊慌的躲开,反而任我抚摸。它们身上的体温像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港湾。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哗哗哗,眼泪刺得脸面很疼。

母亲给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妈妈马上要生孩子了。家里穷的什么都没有,肚子饿得没有一点力气。母亲痛了很久,孩子还没有生下来。父亲就去了邻居家借了半碗米,熬了一碗粥给妈妈喝。妈妈喝完后将孩子顺利的生了下来,但是妈妈却死了。几年后,长大的孩子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对孩子说:“孩子,我是你妈妈。当初为了生你,我喝了邻居半碗米的粥。我变成了母鸡,生一个蛋还一粒米。今天我已经还清了,明天我到了家里。把我杀了,和你爸爸吃顿肉。”第二天,家里果然来了一个老母鸡。怎么撵都撵不走,父亲就将老母鸡杀了,熬了一锅汤。端来鸡汤,孩子眼泪簌簌直掉。他没有吃那些鸡肉,而是悄悄挖了一个坑,将那碗鸡肉和鸡汤埋了。父亲像个没良心的人,连吃带喝。

看着这些温柔的小鸡,无比的亲切。我心里想,也许这都是妈妈吧。

多年以后,我逐渐明白母亲当年受了怎样的委屈。在天马行空的思绪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阳光照射的土屋里。母亲的啜泣惊醒了那个沉睡了几十年的疼痛。我心想,如果我时光能让我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从门里走出去,而是陪着母亲一起哭。哭,心疼的哭,孤零零的哭。打了母亲的那个人是父亲,如果那个人不是父亲,我一定和他拼命。还有冤枉母亲的那些长舌妇,我恨不得……

这一切都已经随着时间流逝了。提起这事,母亲已经轻描淡写。她内心远远没有我这样的戾气。可是有一种东西硬是让我无法放下。事实就是这样滑稽。我多么希望上天能给我的母亲一个公道。

要一个公道又能如何?那个公道能软了父亲石头一样的心吗?生活就是不讲道理。母亲啊,如果你伤心就哭吧。好好的哭吧,哭着哭着身体没了力气,钻疼你心的东西也就没了力气。那时我多么渴望妈妈的温暖,我却忘了,妈妈你哭的时候也需要妈妈的温暖啊。可惜我是儿子,我多想变成奶奶的手,像母亲一样,抚摸你,用温暖安慰你。


小张同学是写作班里的学霸之一,陈亦新每次都会表扬他,每次都会说那句“已达到可发表水平”。这恰恰也是我对自己公众号上应呈现的水准的要求和期待,我认为他的风格是最适合我未来要走的路子。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就是我在前些天日记里提到过的“令我一见钟情的少女”。果不其然,我一眼就知道谁是“那个对的人”,只是这篇文章手法如此老练,我以为至少是大叔了,没想到人家还是个小孩子。最意外的是他的文风如此多变,他的文章亦成熟亦天真,亦魔幻亦现实,对表达的方式是如此驾轻就熟,就像一个好歌手,不仅有美丽的音色,还有宽广的声域,高低远近随心切换自然而然。虽说还是少男,这水平却是我到下辈子才能企及的,不得不说,写作这事,还是很看天分的。

这个故事看得太疼了。看到母亲被冤枉还被父亲暴揍,就已经让人疼到不行,母亲对无辜儿子的迁怒更是让人对小男孩的无助和绝望感到撕心裂肺,而小男孩的自我救赎和疗愈,又乖到让人心疼不已。

我很好奇作者到底是不是当事人,若不是,为什么他会对当事人的经历、场景、心情等各种细节如此地了如指掌,但从年代上,这经历显然又不像是作者自己。文学疯子院的院长告诉我,这是他父亲的经历。

想起我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小时候爸爸脾气极为暴躁,一言不合就会打我妈。那个年代没这么多娱乐,很多人唯一最热衷的休闲活动就是嚼人舌根,在一个人面前编排其配偶、挑拨离间的事也常有。老爸但凡听到不好的,从不会站在老妈这边,也会冤枉人甚至打人。可怜的老妈偶尔也会迁怒于我,小时候的我自然也是惨兮兮的。长大后经历了自我疗愈和救赎,这些记忆也已模糊。我最多的感慨是,自己没有小张同学这种文笔,心境,不能将苦痛的经历转化为直击心灵的素材,唯有叹服。

看到被过分责骂的孩子,我总是特别能体会到孩子心中的无望和无助。很多大人觉得错得离谱的事,明明根本就不是错,只是孩子的正常行为,比如不听大人的话,把衣服弄脏了,想要个什么物件或者陪伴等等,所以我的理解常常被指责为溺爱,而我只是没有忘记自己是小孩时的感觉,没有忘记心中说过一千次一万次的话:“我以后一定不会像你们这样对待我的孩子”,这是一个孩子内心的抗议、呐喊和约定,与自己的约定,而我现在仍在努力。我有时候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大人们会忘了当孩子时的感觉呢?有时候也不是他们忘了,只是觉得孩子就应该如此对待,教训,打压,恐吓,以匡扶正道。。。

202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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