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蓄意的宴会。他，姗姗来迟，举止闲雅。她，门缝偷窥，怦然心动。
他，一曲大胆热烈的《凤求凰》觅知音。她，明明风姿绰约却担忧自己配不上他。
谁知，宴会结束，他就重赏她的侍女，向她转达倾慕之情。
她料定父亲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乘夜逃出家门，与他私奔回成都。
原来，他早知她芳名，她久慕他文采。他们的故事，记载于司马迁所著的《史记》。这一场华丽的私奔，成为后世小说、戏曲取材的蓝本。
他，是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西汉时期著名的辞赋家。少时好读书也习剑，乳名“犬子”，长大后，仰慕战国时名相蔺相如，更名相如。二十岁以钱谋官，成为汉景帝的武骑常侍。但他志不在此，故闷闷不乐。
适逢梁孝王来朝，他得以结识一批志趣相投的辞赋家，于是托病请辞，前往梁国投奔梁王，写出后来名满天下的《子虚赋》。梁王死后，他返家却无以为业。时任临邛县令的挚友王吉盛情相邀，“长卿，你长期在外，求官任职不太顺心，不如来我这里看看。”
车马跟随，雍容华贵，相如来到临邛。王吉佯装恭敬，每日来拜访，相如托病不见，王吉愈显恭敬。蜀中巨富卓王孙、程郑得知县令有贵客，互相商量设宴结交，相如称病不来，县令不敢进食，亲自去迎接，相如不得已前来。
她，是卓文君，卓王孙的掌上明珠，年方十七，眉如远山，面若芙蓉，肌肤赛雪，更精通音律，亦善诗文。卓家的富裕程度，光看家奴八百人就可想而知。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子，可惜新寡在家。
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史记 司马相如列传》
一个“缪”字，一个“挑”字，让人不得不赞叹司马迁用词之精准。
这是故事的开端，王吉与司马相如高明的双簧计，貌似漫不经心，其实伏笔已久。先是相如高头马车造势，再是县令每日拜访，人家还托病不见，更加引人注目，当地富商坐不住了，相如被成功引入卓府。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四目相对，他必定动了真情，这样有才有貌的女子，世间少有，怎能不一见倾心？
一个是潦倒的穷小子，一个是新寡的白富美，他还是配不上她。门不当户不对，两人不顾礼教私奔，卓王孙暴跳如雷，“女儿不成材，我不忍心杀她，也不给她一分钱！”
到成都，卓文君终于见识什么叫家徒四壁。聪慧如她，劝说相如返回临邛，尽卖车骑，置办酒舍。文君荆钗布裙，当垆沽酒，相如身着短裤，充当酒保。其父深以为耻，闭门不出，到底还是心疼女儿，不得已拨给他们奴仆百人，铜钱百万，并送去嫁妆。他们回到成都买地买房，成为逍遥自在的富人。
从此你侬我侬，公主与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吗？不，不，生活总是有很多面。花前月下，琴棋书画，那是文君的愿景，不代表相如没有飞黄腾达的野心。
汉景帝的时代过去。汉武帝刘彻即位，以为《子虚赋》是古人之作，叹息不能与作者同时代。其狗监（主管皇帝的猎犬）杨得意禀报：“此赋是我的同乡司马相如所作。”刘彻惊喜之余，立即召见司马相如。很快，一篇更有文采的《上林赋》横空出世，以维护国家统一、反对帝王奢侈为主旨，开创了汉代大赋的一个基本主题。龙颜大悦，司马相如被封为郎，真正成为卓家的乘龙快婿。古往今来，凭借一支生花妙笔进官加爵，司马相如算一个。
比司马相如晚三十多年出生的司马迁极度推崇其文采，《史记 司马相如列传》前所未有地全文收录他的多篇文、赋。鉴于他在辞赋上的杰出成就，司马相如被后世学者称为“辞宗”、“赋圣”。鲁迅先生所著的《汉文学史纲要》将他和司马迁相提并论，“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
想知道司马相如的赋有多厉害，再来看“长门买赋”的典故。“金屋藏娇”的皇后陈阿娇，因善妒失宠，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以百金重托司马相如作《长门赋》。此赋借用失意嫔妃的口吻，以景写情，情景交融，词藻华丽，字字珠玑，最终感动了汉武帝，阿娇重又得到亲幸。
后世诗词对此事多有记载，“闻道阿娇失恩宠，千金买赋要君王”，是李白的咏叹；“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是辛弃疾的感慨。
再后来，司马相如出使西南夷，劝服少数民族归顺汉朝。安边有功，他更被武帝青眼相看。得了高枝，他久居京城，身陷繁华似锦，沉迷声色犬马，直欲纳茂陵女子为妾，故意冷淡卓文君。
某一日，司马相如送来一封十三字的家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在家独守空房的卓文君读罢，泪流满面。一行数字中唯独少了一个“亿”，夫君岂不是暗示无忆，无意？有时候，爱情薄如朝露，来去无踪影。
骄傲如她，悲痛之余，以一首《白头吟》回复，随诗并附书曰：“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头水。
躞蹀御沟上，河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白头吟》
卓文君既敢私奔，必然个性爽朗，绝非忸怩小儿女。诗里有对爱情的执着，也有女子独有的坚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其实是一句悲伤的情话。她说，我想要的不过是，与有情人白首到老。如果你做不到，就请离开。
司马相如读罢，撼其非凡才情，忆昔情深意笃，羞愧难当，幡然醒悟。可是，难道他不明白，纳妾的念头一出，就已经伤害了那个不计后果奔向他的女子吗？
台湾作家张晓风曾在文章里写道，“文君用一首《白头吟》挽回了自己的婚姻——对，挽回了婚姻，但不是爱情。 ”
也许有完美的爱情，必定没有无瑕的婚姻。冰雪聪明的卓文君，愿意与回头的相如终老，除了爱还能有什么理由？为此，在一见钟情的心动，心无旁骛的坚定，痛定思痛的决绝后，她甘愿独自咽下所有委屈。
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难免蕴含着不能言说的伤痕。所以，要珍惜那个在你一无所有时，义无反顾认定你的人啊！
PS：有说卓文君收到司马相如的十三字家书后，回复的是一首数字诗——《怨郎诗》，经史学家考证否决，所以本文不再涉及。
晋人葛洪《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西京杂记》类似现在的小说，因此《白头吟》的作者及创作背景仍有争议。从情感上，我更愿意相信是卓文君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