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溯生一天天地长大,他继承了茗的文雅,渐渐长成的瘦削脸庞中没有一丝粗犷,眉宇间却是有着母亲那种凛冽的气质。茗开始教儿子他所学过的知识,小溯生学得很快,不过他同时表现出的对剑术的痴迷令本无让他习武之意的父母惊诧不已。
他开始跟随母亲练剑,因为年幼他使的是树上折下的长枝。落英暗自惊叹儿子习武的天赋,刚过十岁,已是将她所传的步法与刺、挑、拔等使剑技巧灵活应用得炉火纯青,她开始传授剑意。奈何,溯生在这阶段却是迟滞不前。他似乎只是沉缅于使剑而非悟剑,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好,甚至有了自已的剑路。唯独没有剑意,无论杀意,乐意,哀意。
也是,溯生从未经历人情世故,剑意从何而生?他见得最多人的时候,也只是随父母进附近的小县卖画,或者买生活用品的几次罢了。日子安安稳稳,平淡着实,盛满了幸福。
每到落英纷陈的季节,他的剑便会变得缓慢,他会持着茗为他削出的要剑挥舞出花落飘舞的轨迹,扁平的剑平的剑身偏转,接信了半空中的纯白花瓣,他继续挥动,那花瓣却是不落对着儿子,夫妻俩除了爱,还有另外一些道不清的复杂情感。
在溯生十四岁那年,老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新登基的帝王确是位胸怀天下的好君主,可毕竟因为年轻,在他大刀阔斧地改革地同时,却是显得急进和不择手段。他为了进一步消除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有一天竟是不与朝臣磋商便是颁布了武林肃清令,逮捕江湖上留名的人或是杀孽深重的人。整个帝国掀起了一层轩然大波,各地都有一些小的骚动,帝王龙颜大怒,长袖一拂,遂下令将抵抗或是滋生事端的人等格杀掉。
不久,朝延把要逮捕的人的名单写在皇榜上公告天下。张贴皇榜的那一天,茗早早赶到市集去看。整整二十页的名单,有的活跃异常的则是画出了肖像,而一些没有肖像则是附上了一段小字的描述。朝延还将对告发或是协助缉拿的百姓发放一笔对他们而言相当可观的悬红。茗找找,却还是在近乎末端的位置找到了瓣,那个多年前人们眼中带着传奇色彩的女剑客,茗的心莫名地一紧。
落英的相貌终是有人认了下来、纵使名单上没有可供按图索骥的肖像,不过对于落英的描述还是大致吻合的。敬很是担忧,溯生和落英互相安慰着,劝茗乐观些。一家人尽可能地减少了进城的次数,而且落英几乎不去了,生活基本由父俩操持。
战战兢兢地过了几个月以后,该来的终是来了。不知是从哪里布下的线眼外得知消息,当然也可能是县城某个为了金钱的市民的举报,在某天的清晨,朝廷的军队把茗的小屋团团围住。
落英已是十五年末踏进江湖。敬正欲瓣解,落英却从容地自屋里走出阻止了他。她伸出右臂把丈夫和儿子护在身后,然后径自上前对着坐于马上的军官说道:“我便是瓣,我且随你去,只望朝廷明察我并无做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自当明察。”那军官握着刀鞘作了个揖,神情也有几分谦逊。其实人们自知从前的剑客瓣只杀作恶戮太重的剑客,且是以挑战之名,因此名声不差。只是这一小小官吏焉能决定她的生死?
落英被带了下去,包围也逐渐撤销,官兵们亦褪出父子二人的视野,似是从未发生什么。
茗摊出手心上的纸条,那是落英伸手拦住他们时塞进他手心中的。
望多保重。剑已藏于屋后第四棵槐树下。
英。
茗长长叹了口气。江湖自是有一名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作为剑客,应剑不离身,惜剑如命,如今落落英便是告诉丈夫与儿子自己会平安无事,无须担心。身为丈夫,妻子的心意又怎么会不明白?可是,倘若皇帝要你死,也由不得你作主。
辗转反则,再三思索,茗决定动身上京。
“爹……”
“小生……爹已经决定上京,爹虽然没有什么良法救你母亲,但仍会尽力想法尝试。毋用劝阻。”
“生儿并非劝阻,只是想一同前往。”少年脸上露出少有的刚毅。
“爹也知道你的仁孝之心,只是新帝性格过于急进,有时更是变得残暴,些行凶险啊!”
溯生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什么也没听进去,“爹……”。
茗寻思良久,终还是败给了落英留在儿子脸上那份独特气质:“好吧。”他又叹了口气。父子俩休息了一宿,便简单收拾一番开始赴京。
赶了半个月的路,两人终于远远地看到京城高大威严的城门与城墙了。溯生瞪大了眼,他是从未见过如此气魄的大城市,管制进出的卫兵身材魁梧,斜握着长戟于胸前,精神抖擞,甚至比一个地方县令更不怒自威。进了城门,可容三驾四乘马车并驾行进的石板大道一直通向看不见的尽头,大概路的尽头便是皇城了吧。路的两旁是整齐的、统一规划的二层建筑、店铺林立、行人如织。溯生曾从父亲口中听过许多他周游全国的经历,但第一次亲眼看见帝都,仍是不由暗叹。
只是,此行并非游山玩水,他们都很清楚。离开繁荣的商业区以后,他们找了处价格较为公道的旅馆落了脚,接着,便马不停蹄地打听京城最新的小道消息和寻找可供平民伸冤的机构。
皇榜上标出的人物陆续被送来京城,一些顽强抵抗的甚至是坐在囚车里被押往了刑部。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向一些本地居民打听先帝没立的民讼堂在什么地方,他们只是用淡漠中夹杂着几分鄙夷的眼神看了两人一眼,模糊地指了个大概便匆匆地走开,湮没于人群中了。又是一番摸索,茗和溯生终于在皇城边的一个角落找到了它,看上去就给人一种萧索的感觉,一个卫兵蔫耷耷地守在门口,昏昏欲睡。由于皇城重地严禁喧哗,即便是在朱红色的深墙外也是没有鸣冤鼓,只有在远处放置的一个已有相当历史的木匣子,上面用正楷体写着“状条箱”,墨迹已是淡褪了大半,只能依稀瓣得痕迹。茗不敢再生事端,只是恭敬地写了一个状条,投了进去。上面尽是客气谦逊的语气,落款处还有旅馆的地址。
苦苦等了三天,仍是杳无音信,茗和溯生都有点坐不住了。他们又到了那地方。仍是与几天前一样的景象,只是此刻那名卫兵倚在朱墙外,手里拨弄着长戟在地上划着,发出轻轻的声响。与城门的景象与气势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大概新帝在宏观上大力改革全国上下的同时已经遗忘了这些地方了吧。两人什么也没做,回了旅馆、翌日,茗特意起得很晚,溯生敲门的时候,茗说:“好好,起了,你先到茶肆叫两个馒头等我吧,就来了。”
“好,爹,那我先去了。”
趁着溯生离开以后,茗匆匆穿衣,朝着民讼堂走去。可就在这一天,茗竟然听到了一些小市民说起新帝有意将那些武林人士全部处斩的事,他顿时觉得心猛地一坠。无论如何,他也要救自己的妻子。今天一定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不想连累儿子。
他迎了上去询问卫兵见到人来,来了精神,下起了官威:“干什么啊?”
其实,纵使只有十几岁的溯生,聪慧如他也早已知悉日子拖得越久便越急迫,何况这事得看帝王的心情与脸色。他也预料到父亲不会如此罢休,他答应着先去茶肆,却在茗前脚跟离开时便后脚跟了上去。溯生会武功,茗发现不了。他只是紧紧地跟在后面,自远处看着父亲。这些天他很是循规蹈矩,他不想父亲多添一份担心。只见茗与那卫兵交淡了几句,始终是盛气凌人的士兵推开了漆黑的笨重木门,茗被带了进去。茗毕恭毕敬地跪在了案桌以前,那卫兵才慢悠悠地把长戟的柄身搭在肩上,走进了里头。半响,他跟随在一个穿着肥大官服的中年男人后面一起出来,换上了一脸谦卑站在一旁。
那名官员坐下以后慷懒地靠在靠背上,似是询问了茗几句,也不见用笔去记录什么。忽然,他坐直身子,惊堂木一拍,他张大嘴怒喝着,两腮变得通红。由于相隔太远,溯生听不见他究竟说了什么,但从他夸张的动作和嘴型中也是猜出了一二,大概是茗有损皇帝圣命,竟为朝廷重犯申辩云云。
衙门里有个约是十尺见方的水池,茗被卫兵猛地推进了池中,挣扎间呛进了几口水小组时不知从何处又多冒出了一个兵丁,两人抡起长鞭,雨点似的鞭击绽开在落水的茗身上。他被施用了笞刑。
藏在暗处的溯生生气得攥紧了拳头,他习惯性地摸向了背后,没有把剑带在身上。父亲,母亲。
这时,浑身湿透的茗被俩士兵扛了出来扔在门外,一声闷响,木门被重重地关上。溯生立马冲上去,“爹!”
嘴唇发白的茗有气无力地说着“小生…你怎么……”却再无力说下去。溯生扶起受伤的父亲慢慢返回旅馆,他不能去救茗,倘若弄巧反拙三人都被捕下,便是谁也救不了了。溯生紧紧咬着牙,直到牙龈渗出了血液的味道。
水笞是一种较轻的刑罚,正是在水中,茗的衣服并未被鞭条撕开,茗甚至没有皮外之伤,只是留下了几处瘀青,疼痛仍如影以随。
是夜,溯生为父亲换上外敷的药,让父亲在床上安睡以后,返回了房间。他打开包袱,卸去包裹了几层的衣物,一把长剑的剑柄与剑鞘露了出来。那正是落英的佩剑。他缓慢地把长剑从剑鞘中拉出,在微弱的烛光下,冰冷的剑身发出一阵寒光。溯生轻轻抚着剑身,摸到了在剑身根部的凹槽,那是用绣花针雕缕出的几片花瓣的图案,是属于母亲的剑。
溯生紧紧握住剑柄,下定了决心。茗一直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一定不会同意儿子去劫狱或者硬闯皇宫的,溯生的房间位于最里面,要是他外出踩到吱吱作响的木地板,茗一定会惊醒。溯生犹豫了一下,吹灭烛灯打开窗户,向浓浓的夜色跃了出去。
落英身怀绝世轻功,溯生得自真传,轻功亦是十分了得,他摸准了守卫巡逻一圈的时间,脚尖一掂,便是翻过红墙,没有一丝声响。他屏息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处行走,寻找着皇城的牢狱所在。由于隐蔽得好有几次守卒与他只有数尺距离,仍是不被发现。
偌大的宫殿群,莫说找一个人,就连找一幢建筑也是不容易。终于在经过大半个时辰以后,他发现了一些眉目。他察觉到上次看到押送钦犯进京的卫兵的衣着与京城普通守卫的不同,而如今在皇城的一隅,他看到的几个守卒正是穿着那种衣服。这里大概就是关押娘的地方了,溯生想。
这时内院里传来一阵惨叫声,他一惊。早在上午看到茗被笞打的情形时,溯生已慢从紧握的拳头中感受到体内迸发的、之类一直领悟不了的——杀意,这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在看到不平时应该有的热血。他跃到了墙顶,只内陆一个健硕的大汉双手并起被吊在绞架上,一个卫兵正持着马鞭骂骂咧地朝那大汉身上甩去,恶狠狠地质问着。马鞭在空中抡出刺痛人心的急速的“咻咻:”声,涉世未深的少年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心里,不忍去看。别过眼去,他又看到另一个士兵坐在椅子上百无聊懒地喝着洒,似是看戏般平静地看着同伴在滥用私刑。
溯生从怀中取出两枚铜钱,他高举着一枚狠狠地砸下,然后腾跃而起,在空中挥手朝挂在墙上的火把掷出另外一枚。在火光熄灭之时,他巧妙地落在了正在施刑的士兵身后,带着杀意的剑锋已是架在了因为未适应黑暗而暂时失明的士兵的脖颈上、溯生轻轻一抹,然后从背后托住他,轻轻放到地上。他走到颅骨已被击碎的士兵跟前,拔出了已陷进一半的铜钱,朝绞架的绳索射去,麻绳“啪”一声断裂,那大汉应声跌在了架台上。
他利索地站起,全然没有被鞭打的痛苦,反倒走上来拍着溯生的肩膀低声说道:“谢谢你,小兄弟,武功不错,只是力度还欠点,要是让老子来,那铜钱准陷进他胸壳里,哈哈。”
溯生尚且年少,经历的第一次杀人已是让他百感交集,他并无心回应那人的玩笑:“这里可是关押那些武林人士的地方?”
“是啊,喏,这两栋便是了。你是要救人吧,要快点了,别看这里只是皇城一个偏僻的角落,那些缠人的士兵可多了……”
“我想要找瓣”,溯生打断了他的话,“你可知道她在哪?”
“哦,那个武功很高的女剑客,在那一栋,”他用手指了指,“你是她的什么人嘛?”这样闯进来,话说回来,她是很久没在江湖露面了。
溯生应允了一声,已是开始动身前往关押母亲的建筑,大汉在远处憨厚地笑着挥手和他道别,又毫不在乎伤口地伸展了下身子,也动身去营救他的朋友。
溯生用上乘的身法极快地窜到了守卒背后的转角处,紧接着给了他后脖一掌,他顿时晕了过去。溯生快步走了进去。进到里面,赢赢的烛光使得走道与牢笼在平时的阴森中更添最几分。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轻声叫着母亲的侠名,他很轻易分辨出那些是真正的侠士哪能些是被冤枉抓时宜来的,侠士们都静坐在角落中而其余的听到声响便马上扑上来大咸冤枉或是放我出去云云。溯生其实并没那么无私想救所有人,那样既有大动静,也会放了真正的恶人。况且,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的能力尚不至如此。
经过一番找寻,溯生终于在这栋楼的第三层西南角找到了母亲。当他轻呼着“瓣“的时候,一个女人双手抓住笼身噙满泪水。
他制止了落英说任何话,她已然虚弱了很多。他高举落英的宝剑狠狠劈下,“哐当”一声,拇指粗的铁链应声而断,笼房的门乍动打开了一个小缝。他并没让母亲马上出来,而是选择让母亲先歇会儿,他先去引开侍卫,等下再自行离开。
落英明白受了这些天的苦自已屡弱下来的身体的能力已在不如前,也看到儿子长大,已经能一人安然无恙地闯进皇城来营救,也就点头同意。
“且借宝剑予儿一用,我去了。”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去。待下到一楼时,自楼梯处已可望见来路几十禁卫军包围住,他败露了,溯生时刻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此时他已没有退路,他也有决心一定要救出母亲,那么,只好迎战了。他缓缓挑起了剑尖。
自幼童时期对武功表露出浓厚的兴趣,加上日复一日的勤练,溯生可以说除了内力与剑意尚有些后天欠缺以外,其余的已是练得炉火纯青。他挥剑迎了上去。溯生早就心里有数,这是一场恶战、苦战。他回想起茗对他说过的落英行行走于江湖时的事迹,他自信也能做到母亲那样。
溯生挑开了站在最前的卫兵砍上来的大刀,他迅速换手,剑的去路因力度的改变也随之陡然变化,笔直地刺进了那名士兵的腹部,并逼得他向后倒下去。溯生也无心杀戮,他反手用剑柄又给了那人一下,楼梯下的士兵被压倒了好几个。溯生落到了地面,他观察着周围的地形,思度着出路。一楼相对楼上囚笼要多,走道上站着士兵因为究竟制时了他们的活动,于溯生而言是有利的。士兵们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正一点点往门外撤去,留下的也正走成一个包围的小方阵。皇城的禁卫军乃是精于武艺,训练有素的优秀军士,他们互相配合着朝少年发起了进攻。在阴暗的牢房里的侠士惊叹于这个少年的精湛武艺。
半空中,因为武器的相互快速碰撞摩擦,亮起了星星的为花。待到溯生出到塔外时,他的衣服已是开始破烂,也留下几处伤口。内院的军队也包围了他,列队的军士中,甚至见到了拉满了弓的射手。正溯生几乎觉得没有希望时另外一栋关押塔里冲出了几个手持武器的人,为首的正是溯生适才救了一命的大汉。他们几个人都怒喝着冲进了禁卫军的数组,大汉果真是力大无穷,好几个兵士都被他掀起,然后重重地摔回地面。
溯生咬着牙冲了上去,并从怀中拿出最后两枚铜币掷翻了两个正要放箭的弓箭手。他开始且战且走,盘算着如何引开士兵为母亲留一条逃亡的路。他又砍翻了一个士兵,开始施展轻巧跃过了墙。军士们并不谙轻功,可移动速度也相当快,很快追了上来。溯生跃行于砖墙瓦檐之中,躲避着用剑挡着不时射上来的箭,体力渐渐不支。
逐渐地,他的运作一点一点慢下来了,终于,在与禁卫军周旋至御花园时,他被一支冷箭穿伤了左边的肩胛骨,从半空中坠落。幸亏仍是比用脚走路快几步,他可以顺利地慢慢爬起,拔出箭回掷了过去。溯生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他不再走,反是疯狂地舞剑砍了过去。他似乎感到全身都在火辣辣地痛,滚烫的液体从身体流出,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召集而来的越来越多举着火光的官兵,在他眼中已是轻轻摇曳的烛光。他狠狠地甩了甩头,继续战斗着,脑海中响前了父亲四年前说过的一句话:“无论处于什么境地,都要勇敢面对,溯洄而上,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人生得以如此,足矣。”
“爹……,儿……做到了。”他颤抖地念叨着,继而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长剑刺进面前一位士兵的身体,直到剑尖贯穿了那人的身体。而溯生,顿时软了下来,瘫倒在了地上,他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背脊上也插着好几支箭,金属的箭族没入了他的肌肤。
此时天已破晓,泛出曦光。溯生没有看到,他身后的一棵树被风吹下一阵落英,而有一瓣正好软软地落在了带血的长剑的剑尖上,停住了。
(完)
宸彬
结于书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