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千年,当初拄着竹杖踩着芒鞋站在城东坡地上感叹死而复生的苏东坡,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在遥远的未来,自己竟然会被无数后世子孙们当作神明一样信仰。
数以亿计的男女老少,在郁闷、痛苦、绝望、抑郁之后,崩溃、自弃、自我了断之前,无数次地回想到一个老头的一生。
然后感叹,“还是老祖宗你比我更苦一点。”
然后释然。
该说不说,苏轼这个老爷子绝对有资格成为现代人的精神图腾。
一首《自题金山画像》,你品你细品,能品到你泪流满面。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但是,苏轼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哭完之后还能让你笑着离开。
你看我身心已如死灰,一生漂泊不定,随便你们摆弄,但是你问我这一生都干过哪些功绩,呵呵,那必定是我的三贬之地,哦不,流放之地——黄州惠州儋州。
一切都得从那该死的元丰二年说起。
公元1079年,“乌台诗案”爆发,苏轼的人生自此开启了跳楼机模式。
01 老哥的人生,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时间回溯到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20岁的苏轼和弟弟苏辙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第一次进京准备参加科考。
嘉祐二年,兄弟俩一举高中,苏轼本应是第一,结果主考官欧阳修误以为是自己的学生曾巩写的,为避嫌给了个第二名。
开局一座山,妥妥的爽文大男主走向,准备光环加身人生开挂啊。
事实证明,掩盖不住的才气,加上大佬欧阳修的举荐加持,苏轼的名气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宋仁宗甚至激动且自豪地跟曹皇后说,苏家兄弟真是好啊,我给咱老赵家选了两个宰相啊!
经过几年的历练,苏轼成功从地方干到了京城。
这一年苏轼30岁。
同年发妻王弗新丧,第二年老爹苏洵也西去,于是回家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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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齿轮从这个时候开始了它神鬼莫测的转动。
好家伙,再回到京城时,苏轼发现一切都变了。
此时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另一位大佬隆重登场,大宋王朝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国家资本主义改革,而站立在这场风暴中心的核心人物就是王安石以及他身后的宋神宗。
新政实施,步子迈得太大,要不说苏轼老哥性直纯良,看到问题就得指出,于是一顿上奏。
新党们面子上挂不住了。
让你反对,行,你离我远点,你去杭州反省一下。
苏老哥于是带着家眷屁颠屁颠地,以杭州市纪委书记兼中央特派员的身份在杭州待了三年,相当于杭州副市长。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而后几年苏轼又分别做了密州、徐州、湖州知州。
别看人在地方,耐不住心系中央和国家啊。
咱有一说一,有话就得说话,新政的问题不能不唠,而且不光上奏还得写诗词讽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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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二年如期而至。
恬不知耻的御史们纠集了一群嫉妒老哥才华的乌合之众,开始疯狂攻击苏轼。
为什么会招人嫉妒?
作为知名文学男中年,人虽不在江湖,但江湖和庙堂处处流传着哥的佳作。尤其大佬欧阳修去世后,文坛话事人亟待补充。
都说枪打出头鸟,这下好了,积怨已久的新党们直接拉出“二连长的意大利炮”,瞄准了苏轼。
好家伙,你们这么玩是吧,这摆明了是要把老哥打进尘埃粉身碎骨。
苏轼被押送进京,关押在御史台,等待他的只有死刑。
常人照这个进度已经完全可以销号重练了,可是我苏哥的人生是有挂的。
成功脱离死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这里面有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的功劳、弟弟苏辙的奔走打点、新党党首王安石的求情、皇帝宋神宗的私心以及众多其他缘由。
妻子王闰之在事发后第一时间把苏轼的大把文章和存诗烧了个精光,以致被后人指摘。
弟弟苏辙甚至上表请求用自己的官职来换取哥哥的性命,不求赦免但求无死。
大佬王安石,这里必须得替他说句话。虽说俩人政见截然相反,但王安石人不错也是真心欣赏苏轼,并非一定要置苏轼于死地。奈何下面的小弟是真无耻,心狠手辣,硬生生曲解诗文,告老哥一个藐视皇权。
至于宋神宗,从数年后高皇太后(宋神宗母亲)对苏轼说的话来看(说这话时宋神宗已死),从私人情感出发,神宗也是极不想苏轼被判死刑的。
“先帝每次吃饭停下筷子时,必定是在欣赏你的诗文,赞叹‘奇才!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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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79年12月,乌台诗案结,苏轼被贬黄州做团练副使。
这是个什么职位呢?相当于现在的黄冈市人武部副调研员。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这不仅是个虚职,不给你事干,吊着你,还没工资!
杀人诛心啊!
为了养家糊口,在朋友的操作下,他拿到了一块城东荒废的坡地。自此开启了开荒打野的闲散生活。也是从这时起,苏轼自号“东坡居士”。
日子虽算不得悠闲,倒也自在,偶尔约三两好友游山玩水、喝顿小酒。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黄冈一待就是四年多,转眼神宗去世,哲宗即位,高太皇太后这个坚定的保守派把持朝政,新党失势,旧党崛起。
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又想起了远在黄冈的苏东坡。
一纸调令,立马到登州报到,知登州。
吭哧吭哧到登州不过五天,水土还没服过来,上面又发话了,直接来京城吧。
接下来就是惊人的火箭升迁速度。
登州的朝奉郎是正七品,到京后任礼部郎中是从六品;半月后又被任命为起居舍人,虽还是从六品,却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三个月后再次被升任正四品的中书舍人兼知制诰;五个月后继续升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妥妥的正三品。
要知道宋朝文官的品级是十分金贵的,此时的苏东坡已经可以做到权倾朝野。
前后短短一年,苏东坡在朝堂上红得发紫。
不出意外,意外该来了,御史们和善妒之人又要出来搞事情了。弹劾走起。
东坡老哥再次被调任回杭州,不过这次是做杭州市长,修苏堤建三潭印月。
随后几年几经升降,倒也算安稳。
顺便说一句,这期间于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苏轼以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达到职业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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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093年,高太后病故,宋哲宗亲政。
这该死的命运又开始翻云覆雨。朝堂的大权再次落回新党的手中,他们故技重施,想重演“乌台诗案”。
此前就因为御史们的不间断弹劾,苏轼已经被调令知定州。
而今新党回归,苏东坡再次遭贬,以左朝奉郎(正六品上散官)知英州(今广东英德)。他也因此成为元祐大臣中第一个被褫官、夺职、降阶远谪僻远小州的。
然而人还没到英州,官职就再次被贬,降到正六品下散官;没办法,继续走吧,走到安徽时,又一次被贬,贬到惠州;途径江西安吉时,再一次被贬。
连续五贬!不带这么玩的,你们也太TM欺负人了!
但是东坡老爷子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卓绝的精神力。虽身处烟瘴之地,但这里水果多啊,荔枝你们晓得吧,管够。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买地,盖房,置办家产,准备举家安顿在惠州,挺好。
本以为终于可以消停了,两年半后,再度遭贬,这次是海南儋州。
真是要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在宋代,除了满门抄斩,最严重的罪罚也就是流放海南了。而北宋时期,被贬到海南岛的人,几乎无法活着北归。
不装了,他们彻底不装了,不光要物理攻击,还要上魔法刑具。就算是根钢筋,也经不住这么反复挝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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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儋州后,年过花甲的苏东坡被逐出官屋,在城南买地筑屋,生活异常清贫。
就这样身体日益被击垮,精神依然矍铄地闪耀着。教学生,烤生蚝,就算九死一生,生活还是得过。
元符三年,宋哲宗病逝,宋徽宗即位。65岁的苏东坡等来了大赦,却等不到入京,北归途经江苏常州时即魂游太虚。
02 爱生活爱美人也要爱江山社稷
苏轼的一生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这样写道:
“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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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一生宦海浮沉,可无论身处何地,都会让人觉得他是那么热爱生活。
每一次被流放,他都能带着一种随遇而安,一种“别担心!有什么好怕的,雄起”的淡然接受这一切。
第一次流放地黄州,对于当时的苏轼来说,打击相当大。打个略显夸张的比喻,这种心灵和精神上的打击程度,可以比拟把人从一百层高的楼顶扔下去,重重摔在地上然后再踩两脚的感受。
初到黄州,没有工资,朝廷发的生活费根本无法养活一大家子人,开荒收成也不好,朋友陪他去买良田。最终地没买成,倒是跟朋友们喝了顿小酒,挺开心,还顺带写了首《定风波》。
要不说东坡老哥有颗大心脏,“天空飘来五个字儿,这都不是事!”
对老哥来说,生活就该有生活的趣味,就该有生活的诗意和味道。
等他流放到惠州时,有一次,惠州城里杀了一头羊,羊肉、羊腿这些好的部位都被官员和富商买去了。轮到他时,就剩下个骨架。他就买点骨头,回家把骨缝里的碎肉剔下来,沾上点盐烤烤吃,美滋滋。然后他还写信推荐给弟弟苏辙,说比螃蟹还好吃。
到海南儋州时,生活苦到极致,经常吃不到大米。
可难不倒老哥,煮芋头羹、烤生蚝自此诞生,苏轼还专门写诗文赞美下。
我想跟东坡一起生活的人,大概也是快乐的。
赏天下美景,看林间细雨,踏尘世泥淖,笑叹回首人生。
这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追求的人生愿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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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一生有过两妻一妾——发妻王弗、继室王闰之和侍妾王朝云。
每一位夫人,苏轼都用心爱过,并且十分感念她们的陪伴。
19岁时,应父母之命,和时年二八的王弗初次相遇。直到王弗27岁时病逝,两人都一直幸福恩爱。
王弗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为人聪敏贤惠,也颇有学识。在苏轼背书卡壳的时候还会提醒他,相互交流读书心得。
苏轼步入官场后,每当有客人和朋友来家里,王弗都会悄悄藏身在屏风后。待客人走后,便会告诉苏轼有哪些话说的不合适,分析事情利弊,帮助他辨别可否深交。
王弗死后十年的一天夜里,苏轼梦见亡妻,久久不能平复,于是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来悼念发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王弗去世前请求自己的堂妹嫁给苏轼。于是,王闰之成为了苏轼的第二任妻子。
王闰之虽没有王弗的学识和聪慧,但苏轼人生最受打击的时候王弗都陪在身边。
在东坡老哥被贬黄州后,生活一直拮据不堪。但王弗还是将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如此,也不曾拉下苏轼的酒钱。
一边悉心照料全家老小,疏通邻里地方关系,一边想方设法维护丈夫的交际和声名。
元祐八年,王闰之去世,苏东坡陷入痛苦,在祭文里写道:
“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
“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这么说吧,没有王闰之在背后的鼎力支持和打理,东坡老哥如何肆意潇洒地做他的苏大学士。
在苏东坡眼里,也只有与闰之死同穴才能回馈她的贤妻之恩。
世人都说歌女出身的王朝云是最懂苏东坡的,而苏轼也确实视朝云为知己。
被贬惠州的日子,闰之已去,唯有朝云在畔。
一日,东坡酒足饭饱之后,双手抚着肚皮散步消食。旁边有侍女,他忽然指着自己的大肚皮问她们道:“你们且说,此中藏有何物?”
一婢说:“都是文章。” 一婢说:“都是识见。”
东坡摇头不以为然。
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
东坡捧腹大笑,说:“知我者,朝云也!”
而王朝云也最终病逝在惠州。应爱人遗愿,苏轼将爱人葬到丰湖之上栖禅寺之东南,筑六如亭以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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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苏老哥大起大落的职业生涯,都是因为他太过耿直,不懂得官场交际。
可如果曲意逢迎,苟延残喘,这还是苏东坡吗?
新党兴起时,苏轼批判新党过于偏激,于民生有诸多不利,惨遭谪贬;但是他又不像以司马光为首的守旧派那样固执,旧党全面推翻新法变革时,他又站出来说也别全部推翻啊。
这下好了,新党视他为仇敌,旧党视他为叛徒。
可他们没有一人能有东坡老哥通透。
苏轼不过是同时看到了变法的缺点和合理,不以皇帝、权贵和上司的想法为尊,始终保持内心民为贵的初衷。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无论在哪里为官,苏东坡想的都是如何利子孙后代、千秋社稷,GDP算什么,靠边站!
杭州瘟疫肆虐,他便建了第一所公立医院,筹钱抗疫,搜集药方分享给百姓;
徐州黄河泛滥,他便满身泥泞挽起袖子抗洪;
定州边防虚弱贪腐严重,他就一一整顿,强军强治。
就算到了惠州,也照样筹钱为惠州人民建了东西二桥。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时隔近千年,我们依然需要苏东坡的原因。
中正平直、热情率真、幽默豁达……可以仰头与天笑谈,也可以俯身与尘埃相拥。可以苦痛郁闷,但不能长陷其中。人生终归是要来去一遭,个中滋味也只在呼吸之间。
所以朋友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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