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上学期开学不久，震泽中学迎来了秋季的校运动会。

一场秋雨过去，潮湿的凉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掠过整个校园。看台上方高高悬挂的红色横幅被风吹得飘扬鼓起，伴着风声呼呼作响。

丹雨和章艳抱着坐垫和水杯来到体育场时，操场上和看台上都还没什么人在。她们按照班牌找到了十六班在看台上的位置，挑了两个座位坐了下来。

章艳从自己家的小超市里搜罗了一大堆零食带了过来，架势像是小学生准备开新年联欢会。她把一袋薯片递给丹雨，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你怎么大早上的就喝冰水啊？”丹雨皱眉说，“别喝了，我这儿有常温的水。你待会儿还跑3000米呢，别把肚子给喝难受了。”

“没事，我这体格，结实着呢。”章艳挑眉，突然凑近她的耳畔，小声地说，“我这两天快来‘大姨妈’了，不过今天上午应该来不了。”

丹雨闻言恨不得上手去打她，一下把她手里的矿泉水瓶抢了过来：“别喝了！”

章艳无奈耸肩，抬手摸了摸丹雨毛茸茸的刘海。

早上七点钟，体育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等看台被学生们陆续坐满后，主持人站在主席台上调试了一下话筒，宣布运动会开幕式正式开始。

早上七点半，伴随着校长和体育生代表发言的结束，各个班级队伍的走方阵仪式正式开始。

每班十六人的方阵队伍，丹雨和章艳都没在内。音响里激昂的音乐声震耳，主持人拿着话筒，站在主席台上感情饱满地念着每一个路过主席台的班级方阵队伍的解说词。

高三一班的方阵队伍从十六班的看台位置前经过时，章艳忽然兴奋地碰了下丹雨的胳膊：“哎，你看夏茉又把头发给染了！跟之前的颜色不一样了！”

丹雨怔怔望了过去，看见了正站在方阵队伍最前端举牌的夏茉。她穿着白色衬衫、粉色百褶裙和长筒裤袜，身形高挑，双腿笔直。她头发的颜色更浅了些，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棕色的暖光。波浪长发被她束成了高马尾，随着她前进的脚步在脑后摇摆晃动着。

这才是他喜欢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这才是和他相配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丹雨正愣愣出神，忽然余光瞥见章艳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你怎么了？肚子疼？”丹雨一惊，紧张问道。

“呃，我‘大姨妈’好像提前来了。”九梅咬着嘴唇，额头微微有冷汗渗出。

“待会儿就该我跑了，怎么办啊？”她皱着眉问。

“你先忍一下，我去医务室给你买个止痛药。”丹雨猛然起身说。

“不用去医务室，我书包里有布洛芬，你回教室帮我拿一下吧，教室更近点儿。”

“行，你再忍一会儿。”丹雨说完，便起身几步走下了看台的台阶，朝教学楼的方向跑了过去。

丹雨跑回班的时候，发现振文正好在座位上收拾东西，还没去操场。

“你怎么回来了？”振文见到她，惊讶地问。

“章艳肚子疼，我给她拿片药。”丹雨边说边急匆匆去翻章艳座位上的书包。

“她怎么突然肚子疼了？严重吗？去医务室看了吗？”振文凑过来和她一起翻，连珠炮似的问道。

丹雨一脸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应付道：“挺严重的，但不用去医务室。”

“不是，”章艳满脸不解，“严重为什么不去医务室啊？她到底为什么突然肚子疼啊？”

丹雨忽然抬起头瞪他。

他被瞪了两秒后，恍悟道：“她……那个？”

丹雨点了点头，无奈补充道：“她刚才还喝了瓶冰水。”

“她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振文奓毛了，“每次都疼，每次都不长记性，活该她疼死。”振文嘴里说着狠话，却比丹雨抢先把药攥进了手里，转身就快步跑出了教室。

“我给她送，我比你快！”他说。

“你小心点腿！”丹雨看着他的背影嘱咐道，心上却忽然一暖。

自从章艳上次帮他处理过伤口之后，丹雨就注意到他对章艳的态度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他刚刚表现得有多么焦急和生气，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丹雨在心里默默祈祷，振文，请你快点喜欢上章艳吧。章艳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而且，她是真的很喜欢你。

丹雨想着，把自己搭在椅背上的毛绒外套拿上走出了教室，打算待会儿给章艳披一下。

她没想到，自己刚走出教学楼就正好迎面撞上了枫寒。他手里拿了瓶水，从不远处校园超市的门口走了过来。

丹雨下意识地偏了下头，想装作没有看到他，却被他一声喊住。

“去操场吗？一起去？”他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丹雨抿了抿唇，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

耳畔风声呼啸，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在半空中不断飞旋。枫寒抱了抱胳膊，被扑面的凉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丹雨注意到，他只穿了件很薄很薄的衬衫。

“你怎么穿这么少啊？”她没忍住，开口问他。

“我穿了件特厚的毛衣来的，”枫寒双手上下搓着胳膊，身体抖了抖，“刚才我们班一哥们跑3000米，他穿得太少了，我就把毛衣脱下来先给他穿了。”

丹雨心上微微一颤。

“没事，”枫寒看着她，咧开唇角露出好看的笑，“待会儿到操场我就有衣服穿了，我把校服外套扔看台上了。”

“那咱们快点走。”丹雨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忽然注意到自己手里的毛绒外套，犹豫了一下，问，“我这儿有件外套，你要不要先披着？”

“你这外套也太小了，”枫寒笑，“没事，我身体素质好，抗冻。”

丹雨“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你怎么才从教室出来？”他问。

“章艳肚子疼，我回教室帮她拿个药。”

“这样啊，”他说，“我记得她今天上午跑3000米，那她还能跑吗？”

“不知道。”丹雨摇头。

“你们班有人能替她跑吗？听说你们班女生身体素质都不太行，每次运动会长跑都没人报。”

“不行就我替她上吧。”丹雨说。

丹雨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拆台问道：“你怎么上？

“800米跑两圈你都跑得撕心裂肺，那是3000米，七圈半，你真以为自己能坚持下来啊？”

“没关系。”

丹雨在心里说，怎么跑都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丹雨回到看台时，体育场上已经十分热闹。看台上人声嘈杂鼎沸，田径跑道上也有学生来回穿梭。在操场的中间位置，跳远、标枪和铅球等运动项目正在陆续进行着。

丹雨走到座位上，没看见章艳，只看见了坐在章艳的位置上正低头喝水的振文。

“章艳呢？”她问。

“我让她回寝室歇着了，今天这天气太凉了，她扛不住。待会儿3000米萱芸说可以替她跑。”

丹雨点了点头，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你帮她看着东西吧，我去找一班那帮哥们玩一会儿。”振文站起来说。

丹雨应了声好，起身给他让了下位置。

“咱班还有谁能替章艳跑吗？”看台第一排的防护栏前，体委巍卿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看台上分散坐着的女生们正在闲聊和吃零食，巍卿喊了好几遍，依旧没有人接话。丹雨见状站起身来，走下台阶问巍卿道：“章艳的项目没人跑吗？”

“本来说萱芸能替她跑，但她刚才跳完远之后说脚腕有点扭着了，没法跑了。”

“我去吧。”丹雨说着，还没等巍卿反应过来，便接过了他手里的别针和号码牌。

赛道最里侧的检录帐篷外，丹雨正低着头在桌子上填写班级和号码，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她转过头去，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在分班不久后转回了理科班的江雨。

“丹雨，怎么是你跑啊，你们班不是章艳跑吗？”姚婷婷问她。

“章艳今天肚子不舒服，我替她跑。”丹雨说。

两人填完了信息，一起走到赛道起点处各自的位置上，江雨的位置就在她的旁边。

“我跑这个项目压力还挺大的。”江雨一边做热身运动一边说，“毕竟上次春季运动会，男子和女子3000米我们班都是第一。

“上次跑女子3000米的是夏茉，跑男子3000米的是枫寒。”

丹雨心上颤了颤，没多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他们俩怎么能这么配呢？长得好，学习好，体育还好。唉，好像两人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老天爷给配成一对了。”江雨摇着头感叹道。

江雨的话就像一根针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刺在了丹雨的心上。

曾经的她有多么喜欢侧着耳朵听江雨讲校园里的八卦，此刻的她就有多么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好像只要她捂住耳朵不去听，枫寒和夏茉之间的种种就都不曾发生过。

只要她捂住耳朵不去听，枫寒就永远都还是只属于她。

其他运动员陆续在起点处站好，裁判老师拿着发令枪走了过来，宣布比赛即将开始。

预备枪声响起，丹雨深吸了口气，缓缓蹲下准备起跑。第二声枪声响起，丹雨猛然起身，跟着周围的人群一起冲了出去。四周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其他运动员一个接一个地超过了她，在她的视线里留下了重重叠叠的背影。

然而这些背影在她的眼睛里却都是模糊不清的，像幻影。她的目光唯一紧盯的，是那个跑在第一位的女生的背影。

江雨说，夏茉上次3000米跑了第一名。

丹雨在心里计算着自己和这个女生之间的差距，仿佛这也代表了自己和夏茉之间的差距。

她喜欢枫寒，想让枫寒也喜欢她。从那一刻起，她就给自己列出了很多个她需要满足的被爱的条件。

要成绩优秀，要长得漂亮，要性格开朗自信，要人缘好，要体育好……

想要满足其中的任何一个条件，她都必须得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行。然而这些年来，她这么努力，努力了这么久，除了学习成绩还可以之外，其他的条件她都还是没有办法满足。

可夏茉却轻而易举地满足了以上所有的条件。夏茉不用付出和她一样多的努力，因为夏茉生来就优秀漂亮、开朗自信、人缘好、体育好。

可她就是不甘心。

丹雨想，夏茉能轻轻松松做到的这些事，只要她拼尽全力，也一样可以做到。

她一定要做到，要证明给枫寒看，让他知道她并不比夏茉差。

耳边是看台上传来的起此彼伏的呼喊声，丹雨盯着跑在第一位的女生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蓄力加速，咬着牙向前方不管不顾地飞奔了过去。

她逼着自己一圈接着一圈地跑了下来，胳膊和双腿依靠她的意志力强行摆动着，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时钟指针。终于，跑在她前面的人被她一个接一个地超越，还有大半圈，还有大半圈她就可以超过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女生了。

她忍着喉咙里撕裂的疼痛和口腔里的血腥味，迈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拼命地向前飞奔。快要经过一班看台的时候，下意识地，她抬眼朝一班看台的方向望了过去。

好像只要她看一眼他，只要她看一眼他，她就能拼着力跑得更快一点，再快一点。

要坚持下去，要跑第一名，要证明给他看。

遥遥地，她在一班看台一侧的楼梯上捕捉到了一双熟悉的背影。枫寒和夏茉正迈着台阶往女生寝室楼的方向走，夏茉正仰着头和他说着什么，他侧头倾身听着，看向夏茉的目光里满是耐心和温柔。

丹雨忽然一步都再也迈不动。

她在心里问自己，丹雨，你到底想向他证明什么呢？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你拼尽全力想要向他证明的东西，在他的眼里从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他喜欢的人是夏茉，不是你。

她思绪恍惚，步速无意识地减慢，仿佛浑身都卸了力。四周有其他运动员经过，她猝不及防被人蹭撞了一下肩膀，双腿一软，猛地摔倒在了跑道上。

撞到她的人身形一顿，匆匆说了句“对不起”后，马上继续朝终点跑了过去。

周围，无数脚步声再次从她的耳畔掠过。

“丹雨！”遥遥地，八班的看台上有女生用焦急的语气喊她的名字。

膝盖上有火辣的痛感传来，她疼得咬了下唇，隐约感觉膝盖应该被磕破了皮，却还是站起身来，拼着力将剩下的大半圈连跑带走地完成了。

丹雨走过终点线后，有几个班上的女生朝她围了过来。

“你摔伤了没有？去医务室看看吗？”她们纷纷焦急地问。

丹雨忍着疼，说：“没什么事。”

她撒慌说要去上厕所，催促几个女生赶紧回到看台座位上，终于，在转过身的时候，眨了下眼睫，让眼泪淌落了下来。

她穿过人声嘈杂的观众看台，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朝医务室走了过去。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的手掌也擦破了点皮，于是她没有用手去抹眼泪，而是任由泪滴在自己的脸颊上缓缓地滑落、被冷风吹干蒸发。

医务室的门没锁，她推门进去后，发现里面没有人在。刚刚操场上有同学跑完步晕倒了，校医应该是被叫去急救了。

丹雨坐在雪白的病床上，把运动裤的裤脚轻轻地卷了起来，露出了血迹斑斑的膝盖。她紧抿着唇，转身去床头柜的医药箱里翻找棉签和碘伏。

“丹雨？”枫寒忽然出现在校医室门口，视线落到她流着血的膝盖上，皱了下眉。

“刚跑步的时候摔的？”他问。

丹雨怔了怔，点了下头。

“不是和你说了跑不了别逞强吗？”枫寒叹了口气，问，“校医都没在吗？”

丹雨点头，问：“你怎么来了？”

“夏茉有点冻着了，我刚送她回寝室，想来拿点感冒药给她送过去。”

“嗯。”丹雨的声音颤了颤，垂下头不再看他，拿着手里的棉签去蘸玻璃瓶里的碘伏。她抓着蘸好碘伏的棉签，盯着混着尘土和砂粒的脏兮兮的伤口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无从下手。

她用棉签轻轻地碰了一下，疼得用力咬了下唇，手上的动作一抖，棉签掉落在了地上。她余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枫寒盯着她看了看。

她没去理会他的目光，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棉签，膝盖的伤口忽然被扯了一下，疼得她没忍住“嘶”了一声。

“我帮你弄吧，得先消个毒。”枫寒忽然走到她面前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棉签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起身从医药箱里拿出来一个镊子，在另一个玻璃瓶里夹了个酒精棉球出来。

“不用……”

她拒绝的话刚说了一半，就看见丹雨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你忍一下啊，肯定有点疼。”

少年低垂着浓密的眼睫，皮肤在光线的映衬下白得刺眼。他手里拿着镊子，用酒精棉球在她的膝盖上一点点地涂抹，表情专注认真。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帘打在他的发丝轮廓上，为他笼罩上一层干净而温暖的光晕。

初秋静谧的午后，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不再流动。

时间真的可以定格吗？

如果时间真的可以定格在这一刻，再也不流动了，该有多好。

丹雨愣愣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鼻腔一瞬间灌满了酸涩。她眼眶里的泪水忽然再也含不住，眼看着就要落下。

她微微仰起了头，努力地含着眼泪不让它们滴落。她不敢抬手去抹，因为怕被他看到。

“怎么了？”注意到她有些颤抖的身体，丹雨忽然抬头，看见了她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这么疼吗？”他皱了皱眉问。

丹雨不敢和他对视，仰着头，带着闷闷的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再轻点。”枫寒说着，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放下镊子后拿起沾着碘伏的棉签涂抹了几下，又用手在伤口附近轻轻地扇了扇风，问，“这样好点了吗？”

丹雨的泪意在他抬手扇风的这一刻再也绷不住，她连忙用手捂住脸，泪水汹涌而出，她不受控地剧烈抽噎起来。

枫寒怔怔地抬眼去看她，沉默片刻后，从医药箱旁边的面巾纸盒里抽出了两张纸，塞进了她的手里。

“有点……太疼了，”丹雨用纸抹着眼泪，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疼得想哭，你别笑话我。”

“不笑话你。”她听见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下次跑步求你别逞强，量力而为，行吗？还非得跑个第一啊？”他说。

丹雨在心里对他说，如果你喜欢我的话，我就再也不用逞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