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红楼梦》是我夏日常常的消遣和功课,《红楼梦》中的诗词大多游戏之作,作者曹侯又往往暗中渗透对人物的刻画,因此,“按头制帽”的痕迹太过明显,并不能算作是上品。其中颇有一些句子精巧或充满创造力,但是也仅此而已。
读《红楼梦》已经数十遍了,乃至颇有心得也已经有许多年了,以前最为推崇的是《姽婳词》,但是这一次,《葬花词》中的句子忽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首歌行体长诗,很有“跳出”又“深入”之妙处。
所谓“跳出”,在这里就是说它不拘泥在人物的故事之中,大有继承中国自古文人情怀之韵味。
试看林黛玉其他的诗词,“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在构思上,表现的胸襟上都非常脱俗(黛玉与宝钗的诗词比较,容在下稍后另文详谈),但是这些诗作多数仍然只在诗句的创造力上力道十足,终究缺少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的高蹈,缺少“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的高致。
这一首不一样,“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些句子中虽有诗人自己的行吟形象,但是闺中人怜惜春花、燕子,也想象春花、燕子明年再来时闺中人怎样——正如王国维所谓“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些句子所质问的却已经不是她林黛玉个人的小小情爱、未来和悲伤了。
君不见,许多英雄天才命途多舛,许多杰出人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许多佳人红颜薄命,正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而许多或才智过人或人品卓越的人却被滚滚红尘所淹没,便是想要“质本洁来还洁去”都不可得!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则更是文学中最难得的、令人为之“畅神”的句子!
这些句子叫我们想起那许多古往今来的疑问和慨叹:“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恨古难全”……《葬花词》中这里的叹惋已然是古往今来许多文人骚客对生命和命运本质的追问与思考。
静安先生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曹侯以此作得之矣!
这首作品如果只是“跳出”,那么就有一个毛病了:脱离小说需要。所幸此作并不只是“跳出”,更有“深入”的一面。
首先,合乎故事的发展。此一日之前,林黛玉正好和宝玉口角未解,又受了怡红院一干人等的冷落,心情可想而知。
其次合乎人物此时的风格。在创作这首诗词之前的一些日子里,宝黛正沉迷在《西厢记》《牡丹亭》,而《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牡丹亭》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本身都有着这样旷古哀愁的影子。
第三,符合林黛玉的特点。这个诗一样的女孩子,本身就充满这样深思的潜质,具有丰富中国古典诗词的熏染与积淀。暮春时节,在中国文学中,本身就是“女悲春”的传统,在这样的典型情境之下,一切都自然得很了。
而这首《葬花词》不仅合乎小说情节,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们,在个人命运情爱的纠缠中,林黛玉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已经成长了,她开始将美好事物的最终命运同自己的切身感受联系起来了,她从此之后的悲伤不仅是小儿女爱情中的碰撞,更是对生命对命运的真切直觉和感伤了。她的悲伤真正是为所有美好事物而悲伤的,正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行文至此,不觉想到曹侯曾云:“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不敢说自己是否解味,只是今天我在这里为《葬花词》而击节赞叹,又有谁能解我味呢?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