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所谓:一切之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
李煜生于风帘翠幕、烟波画船的江南,长在寂寞梧桐、楼阁庭院的深宫。人生的上半场一直是光环笼罩下命运的宠儿,阴差阳错掉下来的帝王宝座,风情万种的大小周后陪伴。江山,美人,诗歌,美酒,风流才子李煜透支了人生下半场的运气。
961年,24岁的李煜在金陵城登上皇位。本无心政治的他,一旦在这片“烟柳繁华之地”做了最高的王,就开始利用身边的优势资源,醉心于艺术与私情。
975年,李煜兵败降宋,被带到北宋的都城东京——也就是现在的开封,做了俘虏。他运气还不太差,被授于右千牛卫上将军,封了一个违命侯。虽然这名称听着有些别扭,毕竟命保住了。
从这一年开始,李煜可能才意识到他一直漠视的故国一去不复返了,他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这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不断地咏叹着曾经的岁月。
他在一首《破阵子》中写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上阙写南唐经过四十年来的经营,有了三千里的壮阔河山。在这片土地上,李煜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住在直通霄汉的楼阁中,赏玩着珍奇异宝,如画美景,根本不曾见识过刀戈剑戟的战争生活。
此时的李煜前呼后拥,意气风发,自有作为帝王的致命得意与不可一世。
可是宋兵打来了,李煜直接肉袒负荆,开了城门投降了。
一旦成为俘虏,则开始日日思虑,腰瘦了,鬓白了,想起那一日仓皇辞别旧日的宗庙,乐工吹奏起别离的歌,流着泪离开了昔日萦绕左右的宫娥。
这首词通过上下两阙的对比,写巨大的生活落差造成的痛苦和失意,这种深沉的悲痛贯穿其后期的词作中。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浪淘沙令》写尽了李煜亡国之愁。
淅淅沥沥的雨渲染一种哀婉的气氛,春天将尽的恨烘托人物的心情,罗织的锦被怎么能温暖内心的寒冷?
只有在梦里吧,才会暂时忘记自己已经客居异乡,才能暂得欢娱。每一个清醒的日子内心都是伤和痛,是满满的回忆。
独自凭栏远眺时,望着故国的方向,那三千里的壮美河山呀,离开的时候容易,再见时却是如此之难。
花自飘零水自流,又是一年春去也,不知道在天上人间会不会相见?那过往的一切是李煜心口永远的痛。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虞美人》写于他41岁生日当天,那是又一年的七夕节,他又惦念起他的故国了。
做君王时的生日庆典是何等的气派和豪奢,而今国破了,家亡了,只剩满怀愁绪如一江春水,流走复来,延绵不断。
写完这首词的当晚,他在寓所命歌妓作乐唱了出来,歌声传到当时的皇帝宋太宗的耳朵里,宋太宗下令赐了李煜一杯毒酒,结束了他的一生。
鱼游沸鼎,鸟覆危巢,李后主的最后几年是用生命来填词度曲。臣虏之辱,亡国之痛,他的悔意苦情化作满纸辛酸泪,伤感,悲痛。
年轻时读李煜的词只感觉有一点伤感,能够迎合自己那点强说的愁绪。如今人到中年,再读李后主的词,突然就强烈共鸣了,自己何尝不是也曾失去过一个王国,那是我的青春王国呀!
哪个人年轻时不曾意气风发过,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干大事的。年少轻狂,手里握着大把的时光,就那么任性的挥霍了。
再回首,便生出来“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慨,如今青春时鲜衣怒马,想仗剑走天涯的意气不见了;青春时活力四射,“举觞白眼望青天”的狂傲不见了;青春时“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灵活也变得渐渐迟钝……
读李煜的词便想起被自己虚负的青春时光,不过,有时候想一想,好在还只是中年。
希望中年的自己对于过往偶尔怀念就好,不沉浸期间,从而陶醉在自己的伤感中裹足不前。
珍惜当下,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