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欲引凤凰栖!眼瞅着我几个兄长蓬蓬勃勃齐刷刷长大。这在我们那时那地的左邻右舍,兼郁郁不欢的父亲先前看来,都是件让人焦心的愁事儿。好在我智慧勤劳的母亲计划周全。在她精打细算的谋略布局下,我家已烧砖制瓦修房建屋了一长串、赛十村八乡的宽敞漂亮新居。又从三十里大镇外,陆陆续续买回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家具。
就有媒婆络绎不绝地主动上门说亲,都排到三兄长了。母亲说首先要把大哥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妥妥贴贴,后面一切自然皆大欢喜水到渠成。这不,家里一敲定了大哥相中的婚事,就大张旗鼓请来了甚是有名的漆匠为新家具打漆上画。
听说这漆匠名声在外因为他有个独门秘笈:别的漆匠只会一招,老老实实一板一眼打漆,而他打漆时会兼顾恰如其分地作画。他言之凿凿他的打漆技术好,多年都不会风化掉落,别人打的不过三年五载就斑斑驳驳,惨不忍睹。对他本人也大言不惭的自卖自夸,我们自然无从考证与对比他口里别的漆匠,因为十里八乡也就他这个独一无二的、专替别人家具上漆的漆匠。人一时无从明白的事,只有交给老天与时间了。
院子里应有尽有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家具:大衣柜、厨柜、书桌、八仙桌、车棍床、长条板凳、圈木椅子、木箱、木柜……场面甚是壮观。漆匠不慌不忙用粗粗刺刺的灰砂纸,慢悠悠从容容打磨着家具。因为是要计天算工钱的,看“西洋镜”(稀奇)的邻居开玩笑道:“你这样是想干到猴年马月,别“磨洋工”(方言:消极混时间)啊!”他一面像振振有辞地辩解,又像是自言自语在向主人家邀功请赏似地(好似以便主人家以好酒好菜犒劳他,或瓜熟蒂落结工钱时,好自自然然理直气壮向主家多索要两个子儿似的。)不急不恼地说:“别人是要偷工减料省掉或者压根不知这道工序直接打漆的。所以不久就要掉漆的,还漆得不雅观(方言,好看之意。)慢工才能出细活嘛。”邻居意味深长地继续打趣道:“也对。免得你又手痒。”漆匠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甭说陈年旧事哈,早金盆洗手了。以前,我不能影响自己娶媳妇。现在我可不想影响儿子们娶媳妇。要不,他们恨我,我又成孤家寡人了。”
我可不关心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东拉西扯,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用刷子沾了油漆小心翼翼抹家具。红红黄黄的漆,星星点点,被我溅落一地。发现了的漆匠伯伯看见了,似喃喃自语又似主动对我这个好奇的家伙授艺教徒:“这样乱七八糟胡抹一通不行的,上漆是有讲究的。嗯,看,漆桶放近点,刷子沾漆不多不少,刚刚好。别拖泥带水,动作要迅速,刷子方向一致……但见他滴漆不漏,刷子一上一下,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大衣柜的正面就被他三下五除二的瞬间涂好。他端详着衣柜,前所未有的自恋狂般、陶醉地欣赏着自己大功告成的传世佳作一般:“嗯,平整,光滑,伸展地不摆了(方言:漂亮地不说了。)!”又见他把捏着的一团软塑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刚漆好的衣柜边上蜻蜓点水一般沿边儿一点一点跳过,信手拈来一般,竟留下大小工整一致的好看花边儿。看得手痒痒的我依葫芦画瓢,我用塑料团一沾,东施效颦留下几个大小不一、丑不成形的印迹。漆匠伯伯好脾气地温言软语道:“小丫头,台上一分钟,台下三年功。这个要长年累月揣摩,练习,用力要拿捏得当,距离要恰到好处……”
漆匠还在絮絮叨叨,邻人意味深长道:“XX师傅,你收徒授艺可以,别把徒弟带到歪门邪道啊。”
不过小小的我听不懂他们玄妙的闲扯。继续向被我佩服的五体投地的漆匠偷师学艺。但见他有始至终上好所有家具的漆,又一气呵成点好衣柜的花边儿,再胸有成竹用一根小棍,在书桌面信手勾勒好了瓶花,盆景图。然后,他拿出好几支毛笔样的画笔,勾兑好五颜六色的各式颜料,然后在好几台木柜正面精工细描作起画来。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的器物跃然眼帘。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副淡淡风景画:近处绿色的草地点缀着五彩花儿,一只萌萌的小花猫追着皮球儿玩,黛色的远山,似有若无的雾气里氤氲着几株朦胧的树,天空淡淡的流云……这对我开天辟地的震撼艺术教育,看得我心服口服眼都不眨了。以至那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扯下红红对联泡制墨水,制成独家秘方的深深浅浅颜料,走火入魔般在小屋子里信笔涂鸦,一发不可收拾画了好几大本自以为是的惊天画作。
在专心致志地瞅着漆匠作画的空当儿,我无意间发现了新大陆,漆匠叔叔竟然左右手都可以作画。关键的是,我还惊奇瞥见:他左右手皆少了一根指头。我童言无忌直问,漆匠伯伯避而不答扯到其他话题上了。又缠着母亲老半天终于问出个究竟来,恍然大悟这漆匠远近闻名还因这一层奇闻软事。他少时失了父母,也无亲眷。虽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半路失亲无人指教的孤苦少年,多半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只好干些顺手牵羊小偷小摸的事。岁月渐长,到了结亲成家的年纪,能耕田种地自食其力的他,相貌堂堂,脑子也灵活,又无师自通习到了走村串户打漆作画的独门本事,就有热心媒婆给他张罗终身大事了。不过天长日久,积习难改。不缺吃少穿的他还是时不时手痒,总管不住自己仍干些偷东摸西不登大雅之堂之事。答应跟他成亲的姑娘有了意见,死活不同意嫁他了,眼看喜事告吹。急得漆匠从左手小指根部齐刷刷斩下一根指头,血淋淋去向姑娘表明痛改前非的心迹,姑娘这才同意过了他的门。
孤家寡人的他从此告别形单影只,人丁兴旺地生养了好几个儿子。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慢慢地日子又入不敷出,他招架不住又老病复发重操旧业,悄悄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行当。东村丢了鸡,西乡少了猪,北边不见了腊肉,南湾被偷了粮食……大家指天咒地、怀疑跟他有关,只是疑邻偷虎苦于没有抓个正着也就没有证据。只好在路头巷尾碰到走村串户打漆作画的他,或遇上赶集好个小赌欢天喜地归来的他,或瞅见好个小酒喝得醉熏熏栽进地沟的他,人们就跟他开些不痛不痒或不知深浅地话;“今天踩好点啦?”“你把谁家的本儿拿去输了还是赢了?”“你个家伙仨,喝完了我家那杆刀菜钱吧?”……他始终不急不恼不还嘴,大家心知肚明愈发肯定是他干的了,苦于没抓现形只得提醒自家大人小孩晚上闭门锁户看紧管点。然而防不胜防马前失蹄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大家自叹倒霉也叹这神通广大的神偷——偷天换日的功夫简直了得!
光阴流转,慢慢大家的日子并这漆匠一家都渐渐富裕起来。丢了小东小西这不伤筋动骨的皮毛之事还是偶有发生,大家对这漆匠管不住自己的手痒也见惯不惊了。只是这漆匠看自己一屋老小子齐刷刷长大,自己着了急,有了自知之明,要为子孙后代掰回名誉,也好到列祖列宗面前有交待,在一次打牌归来又断左指一根,放出话来,为了儿孙,断指铭志:从此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漆匠应该是从此退出了江湖的旁门左道,老老实实走村串户打漆作画了。他的漆技确实天衣无缝,画技也是炉火纯青的完美。无可非议,他确实称得上十里八村无可匹敌的漆匠。结工钱时,不待他说,我母亲主动给他多加封了工钱。我想:这是他应得的。他的价值配得起他的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