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珍,叫这名的在我们这条街上有两个。中学旁边一户姓董的,小学边一户姓陈的。街头街尾,还七拐八弯带着亲戚关系。
要说的是姓陈这家的。
昨天我看见先珍,还穿着几年前住院买的衣裤,戴着帽,帽绳上的小轱辘搭在她的胸上。她还是喜欢养猫,猫在她脚边蹭。
正下午三点,日头大得不行,先珍招呼我坐下,从矮房子里给我拿软桃儿、硬杏子。我从来只吃软的,瞄准桃子。最后挑了个阴处,坐在废弃的石磙上,旁边就是堰塘,绿莹的水,早先的三棵杨树被砍了,直直吹过来一股水凉风。先珍搬了椅子坐过来,摘下帽子摇风,絮絮叨叨。
桃子软,直接撕皮就能吃。等我吃完一手黏腻,先珍说到前几天。
前几天,她大儿子回来,把她东西全部从他房子里丢出来,一地的鸡毛蒜皮,也有大件儿,新磅称、大瓷罐大瓦罐大陶罐、成袋的稻谷棉花,连床也没放过。他站在后门口台阶上,一样一样丢,地上一件一件碎。旁边人一个一个劝,他一个一个骂。
“我坐在这位置,朝着堰塘。让他丢,半句话也没说。”先珍摇她的帽子,呼呼的风。
“别人没嚼舌根子?”我舔一口手上的桃汁,看看篮子里,还有两个桃,随口问。
“管(不了)呢,反正不挑拣我的过错。”
“像是发疯。”
“有点疯气,怕是最后和他爸一样疯了。”先珍看我一眼,又摇她的帽子。
先珍七十年代嫁过来。她娘家在七里外,他哥哥在那儿娶了嫂子,生了小侄儿后愈发支不开锅,哥嫂就托人给她讲了门亲戚,十九岁嫁出去了。
“穷得只剩个锅,筷子碗都没有。”
“土屋就在堰塘边,很多树,风大,一到晚上乌拉乌拉怪响。后来才知道这个居住点以前是堆鬼子尸体的地方。”她嫁的男人胆子大,一村子人不要的地方,他住了。
日子从一开始就不好过,穷能逼死人。她没少和人吵架,我见过她最厉害一次是手上还端着碗筷,突然一两句和人没说过去,捏着筷子就开始骂,那可是我第一次看人“骂街”啊。先珍从不让人在口头上占便宜,从年轻时起就这样。空气里唾沫星子还没干,先珍的对手就投降了。
所以我很崇拜她,不废一兵一卒,灭人于祖坟。
先珍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
那十几年里,整条街几乎每天都能听见这家里拆房子的声音。
这十几年,儿女成人。大儿子二十七八还不娶媳妇,二儿子爱上她大姐的外孙,三女儿嫁去她老家一个壮硕的小伙子,小女儿看上的的人他们一家人都看不上劝她分手……
一屋子破事积在一起,没完没了。
突然有一天,她男人疯了,疯得毫无先兆。
他没日没夜地喝酒,没日没夜的摔东西,谷仓被他抡出大口子,直至裂开,金色稻谷洒一地,他扑上去,一捧一捧塞进肚里。
白炽灯悬得高高的,一阵风过,晃晃悠悠。暖黄的光打在谷仓这一角。
他死了。
她告诉后人你们的爸爸、爷爷、外公,是得胆结石死的。吓得有个女孩子从来不敢吃硬的东西,怕有石头在肚子里,然后死去。
先珍气色不算好,他大儿子前几天出了车祸,就在家里摔东西之后。高速公路上,他的车突然刹车。醒来后全然不知自己做过的事。
我吃完最后一个桃子,突然作出掐先珍脖子的手势。
她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