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可能是明末清初迁来谭县的,至于什么时候谁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叫做“祖先图”的东西—一张挂图,宽约一米五,长不到两米。是经过装裱的,顶部裱有挂带,上方两角画有一些图案,像金字塔一样的表格里记载着一辈辈先人的名字。平时这副祖先挂图放在一个长约一米五、宽高各二十公分见方的木盒里,每逢年过节就会挂在堂屋中堂的墙上,每天早晚都要上香叩拜祭祀,算是对先人的一种怀念和尊敬吧!直到事毕,又收入盒里,供放在堂屋的供桌上。记得图的最上面有两位先人,往下每一行记载一辈人,越到下面人数就越多。依稀记得也就是六、七辈人。但可惜的是就这点先人流传下来唯一的可以考证我们这个家族的东西,却在六六年文革初期在被没收房产时被烧毁。
由于以前的老人们忌讳询问上一辈或者已逝先人的名字,或许也是一种习俗吧!我从小就不知道我爷爷的名字,至于上一辈先人的名讳就更无从得知了。只是恍恍惚惚记得小时候好像谁曾经告诉过我爷爷的名字,但因为年龄太小没有记住,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爷爷名字的老人都相继离世,爷爷的名字对我也就永远的失去了知道的机会。 直到多少年以后我一直认为这对我是一种遗憾。奶奶是东城苏家巷苏人,在哪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爷爷奶奶谨小慎微的活着,一边务农一边经营着一点小生意,家里经济状况能自给自足并略有盈余。所以伯父和父亲都念过几年私塾,在哪个年代算是有文化的人。
爷爷奶奶都是清朝末年生人,一生共生育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我父亲排行老三,二伯父英年早逝,身后只有一女儿,二伯母改嫁后,堂姐便由父亲接过来抚养一直到出嫁。其余大伯父和几个姑姑都儿孙满堂。
民国十七年,正值乱世,我们当地回民起事,在谭县烧杀抢掠,逢汉族不问青红皂白就杀。慌乱中爷爷决定,让家里长工—马爷爷带上一家人去乡下避难,自己留下来守护家园,当时爷爷组织全县汉人携带口粮细软在城西一个叫青龙庙的大庙里固守,暗中派人去城外搬救兵,但天不遂人愿未等到救兵却等来了城破。第三日回民攻破了大庙,杀伐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大庙,直到血红的夕阳慢慢的退到山后面,青龙庙才重归静谧,死一般的静谧,大殿上庭院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所有汉人全部被杀,我的爷爷也未能幸免。爷爷去世的那一年伯父十三岁,父亲仅仅五岁。
爷爷的去世如同晴天霹雳,对这个家庭是毁灭性的打击,七个未成年的孩子是七张吸血的大嘴,瞬间吸干了早已身心俱毁的奶奶,风雨飘摇间是家里的长工—马爷爷从背后扶了奶奶一把。马爷爷是爷爷的表弟,新城朱旗人,生于一八九零年,家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所以一直没有成家,会做衣裳有点裁缝手艺。一直给别人当学徒,于是爷爷请他到家里来帮忙料理家务,这样马爷爷就成了家里的长工,常年吃住在家,年底了会给马爷爷一些工钱,马爷爷虽然是家里的长工,但叔伯们见了马爷爷都会恭恭敬敬的叫一声马叔,而从不会把马爷爷当成下人一样看待,这是爷爷交代的并需要家里人都遵守的。爷爷去世以后是马爷爷撑起了这个家,从早到晚,从春到夏,田里地里屋里店里,总会看到马爷爷忙碌的身影。 爷爷去世三年后,奶奶嫁给了马爷爷,婚后一年我的小姑姑出生了,但小姑姑的出生并未带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多少欢笑,不久奶奶去世。奶奶去世以后马爷爷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马爷爷身高一米八,性格耿直,吃苦耐劳,不管家务、农活还是生意都是一把好手。那些年要不是马爷爷的操持,恐怕我们这个家早就四分五裂了,所以对于马爷爷我的叔伯跟姑姑们一辈子都是敬重并觉得愧疚的,马爷爷的晚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小姑姑为了能让爷爷能吃上一吨饱饭,想办法接他去了兰州,在兰州伯父和姑姑们想了许多办法只希望爷爷能吃一顿饱饭对,也正是伯父和姑姑们的努力,在哪个连书皮都剥的精光的年代,爷爷总算是活了下来。
马爷爷晚年闲下来之后,常常陪我等孙子和重孙玩,更对重孙女桂花和我四哥疼爱有加。晚上睡觉,爷爷睡在炕中间,两边挤满了孙子,爷爷讲故事,孙子们从爷爷身上爬过来爬过去玩,每当有孙子踩疼了爷爷,爷爷也只是喊一声,做手要要打之状,但手从未落在孙子们的身上,直到孙子们在嘻嘻哈哈中昏昏然睡去。
也正是这样,我四哥让爷爷惯的很是任性,有一次,四哥不知道什么原因生爷爷的气,于是他找到爷爷常吃饭用的蓝柚龙碗,把屎故意拉到爷爷的碗中,那时候四哥大概八九岁,结果吃饭的时候竟然洗了碗继续吃饭,而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四哥一句,结果四哥倒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默默的吃饭始终不敢看爷爷一眼。后来四哥慢慢的长大以后,也是我们弟兄几个之中最孝敬爷爷的一个,爷爷晚年病重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是家里生活最困难的时期,有一次病中的爷爷突然想吃腊肉,在哪个连稀饭都困难的时期,到哪里去找腊肉呢?结果四哥连夜走了十几里路,赶到豹子坪我二哥同学牛儒林的家里,要了一些腊肉,又连夜十几里赶回家里,趁着夜深偷偷的做给爷爷吃,那时候谁要是敢大白天的吃一碗肉,那赤裸裸等同于现在的大贪污犯把自己的受贿晒之与大马路上。后来四哥又去了牛家一次,想着再给爷爷要点腊肉,但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那时候跟别人家要腊肉无异与今天跟别人要五百万,磨磨蹭蹭犹犹豫豫等到别人不注意尽然偷了一点人家的腊肉,四哥实在是想让爷爷吃一口肉了,事后牛家人发现了这件事,但超乎想象的是牛家人不但没有追究四哥的不对,还感动与四哥的孝心,又送了一些腊肉给爷爷吃,这在哪个食不果腹的年代不啻与佛祖割肉喂鹰,哪个年代这一口肉有时候就是一条生命。所以有时候我常常认为人的善恶跟贫富没有直接关系。 至于重孙女桂花,爷爷也是很娇惯,桂花四五岁的时候,爷爷每天都会把桂花架在肩上去四处闲逛。而且那时候每当桂花有点咳嗽,爷爷都会想办法去找点蜂蜜给桂花吃,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药,祖辈们也一直都用蜂蜜止咳,蜂蜜当时都是稀罕物,但不管怎样爷爷都会想办法去找一点。所以以后但凡桂花想吃蜂蜜了,都会故意咳嗽几声,然后娇声说:“太爷,咳嗽了,吃蜜”。只要桂花咳嗽了,爷爷尽一切办法都会找些蜂蜜。
六二年年底,爷爷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盏,一明一灭,有几次爷爷都不行了,寿衣也穿上了,但到晚上似乎又缓了过来,每当这时四哥总会脱掉爷爷的寿衣,挤进爷爷的被窝里,那时候四哥十五岁。腊月三十晚上爷爷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爷爷坚韧的活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却在生活略有所好转之后却离开了我们,曾经一米八的个头到最后干瘪的蜷缩成了一团。爷爷去世第二天家里借了一些白面做了一点白面馍馍,这是家里能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了,蒸了一锅土豆,还有一些是坏的,算是招待来祭奠爷爷的亲朋。四哥那天哭的昏死了几次,自那以后很少再能看见四哥的笑脸了。
未完待续